《黑洞》和《征服》，两部片子都是反派出彩。做人强悍，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重视亲情，犯罪路走到不能回头有前因后果，不至于坏到让人鄙视——这是聂明宇和刘华强人设上的共同点。从整体上看，聂明宇更复杂，也更受争议。

一、

首先，市长公子涉黑，牵涉面广，社会影响恶劣。刘华强不过底层亡命之徒，小虾米级别，只知道拳头、刀、枪，连正儿八经的黑社会都算不上。

聂明宇表面斯斯文文，对谁都轻声细语，一旦狠起来不亚于刘华强，而且手段更阴鸷，比如杀人永远是用矿泉水，针管往里面打药水。这种强烈反差，又是一个看点。

第三，刑警队长刘振汉太讨人嫌了。这么说，也许有点三观不正，但事实是，看完黑洞挺刘的有，挺聂骂刘的也大有人在。问题在于黑洞的双线叙事。

二、

先看单线叙事的《征服》。

它继承了九十年代前中期到新世纪初那批纪实刑侦剧的传统，以悍匪视角讲故事。警方是跟着节奏走的，存在感相对弱。所有调查过程，都是为了引导观众深入了解刘华强这个反派人物，几次凶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为什么要干这些。跟刘华强对峙最激烈的人，被编剧聚焦到其它更乱七八糟的社会混子，包括见利忘义的吴天、倚老卖老的宋老虎、色厉内荏的封飙。这样一来，替兄弟报仇、专捏硬柿子又爱护家人的刘华强，形象瞬间就“高大”起来了。既然刘华强的主要对立面并不是徐国庆那些人，那么观众同情他，也就不存在三观混乱的问题了。

而《黑洞》是双男主一正一邪直接对峙。

公安局长庞天岳把刑警队长刘振汉拱出来，让他去查聂明宇。刘振汉和聂明宇是发小，按常理说，大是大非面前，大义灭亲这种稀缺品质是应该受到赞扬的。

但这里有几点很关键：

1、聂明宇在战场上救过刘振汉，后果很严重，从此不能人道，也就是无后。这种恩情，不亚于为你丢了性命。

2、聂明宇这个“非典型坏人”，阴狠、无视法律的另一面是，对妻子搞外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知道责任在自己。如果不是孟琳踩过底线，拷贝了他的犯罪证据，小白脸也不会被毒死。随着剧情往前走，亲妹妹也被卷了进来，和懂得摸骨的男朋友颜明一起，帮着警方复原遇害妓女容貌——就算这样，聂明宇也没想过要伤害颜明，只是单独找他进行了一场君子式的谈话，让他自动离开。

3、事情发展到彻底撕破脸之前，聂明宇看在兄弟之情一再忍让，不准手下碰刘振汉，仁至义尽。

反观刘振汉，却是一路穷追猛打。

当然，不是说要他徇私，大可以一开始就按规定回避这个案子。刘振汉却认为自己最适合去调查聂明宇。为什么适合？知根知底。一边装糊涂：如果没查出问题，那不就等于帮对方澄清了吗。

这里，《黑洞》前期剧情铺垫不够充分，并没有显示存在某种不可抗力，非得刘振汉去干这件事不可。是庞天岳在幕后推动不假，但刘振汉跃跃欲试、主动请缨的成分显然居多。完全看不到他有对等的情感上的顾虑，倒像是反过来，聂曾经弄得他不能人道一样。

这在人情上就有点站不住脚了。

法律的基础源自伦理道德，维护前者，也应该尽量不以严重破坏后者为代价。现代法律为什么会设置回避制度？既是避免徇私舞弊，更是为了避免冲击伦理道德。

肯定也有反对声音。

难道就让刘振汉这样心底无私的英雄流血又流泪？法重于山，大义灭亲维护国家和你们普通老百姓的利益，你们还觉得错了？还有没有良心？

能够打动人的英雄，首先一定是有血有肉，刘振汉的形象恐怕算不上。观众跟他产生不了共鸣，并不代表三观有问题，而是面对聂、刘这么一个人设对比时，将心比心的自然情感反应。

剧中另外一个例子是，当年聂大海为了自证清廉和立场坚定，把仅有的十几块钱交了党费，结果导致妻子冯月梅重病没钱治、奄奄一息，聂明宇兄妹俩流落街头。

坚决打击犯罪当然是对的，为官清廉更没错，反对这些叫做三观不正。但是，在法律允许你回避的情况下，仍选择对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事后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先给妻子治病，党费可以慢慢补交，这跟贪污钱让家人骄奢淫逸，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为什么一定要做得那么极端，眼睁睁看着妻子儿女出事也不管？

家庭层面的伦理秩序，很多时候应该给国法让步。但是国是由一个个家庭组成的，如果这种伦理秩序完全被无视，基础彻底崩了，那还谈什么国法？

而一个电视剧人物，高于生活高到完全脱离真实，又凭什么去教化人、打动人、让人信服？

三、

除了剧情清楚交代的部分，《黑洞》还有两点可以细思。

1、聂明宇的青少年生活，电视剧只一笔带过。

大概是七十年代，聂大海终究没逃过丢官的命运，聂明宇也跟着被周围的大人小孩欺负、瞧不起。冯月梅为了保护蕾蕾，跟聂大海撇清关系，让蕾蕾随她姓冯。后来聂大海恢复地位，又开始从早忙到晚，加上为官刚直，仍然没能照顾好他们兄妹。蕾蕾就是在这个期间遭到二流子肖云柱侵犯，被送去了国外休养。聂明宇很自责，同时跟父亲关系更淡漠。他原本想远离家庭，到部队里开始新生活，实现自身价值，结果又替刘振汉挡了枪，不得不退役。再后来组织了家庭，当然也不可能美满。

时代原因，加上老天开玩笑，共同促成了聂明宇的阴沉性格，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他为何疯狂攫取权势。家庭、理想、婚姻都已经不可逆的稀碎，那么除了权势，他还能追求其它什么呢？

再再后来，跟刘振汉也渐行渐远，这是他曾经唯一的好兄弟。至于手下那帮人，包括精明能干的张峰，在聂明宇眼里其实什么都不是，所以他灭这些人口的时候，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最后，想要送妹妹回国外，离开是非之地，蕾蕾却被他派去解决刘振汉的枪手误杀。

在我们看来，聂明宇是威风八面、黑白两道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但实际上，普通人的幸福，他几乎一无所有。

三好学生、优秀战士、先进工作者——穷途末路，贴满奖状的地下室里，聂明宇对刘振汉说了一番话，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吐露心声：

多优秀的人啦，马上就要没了。

下辈子再做好人吧。

聂明宇曾经觉得，能当上连长就很心满意足了。他很珍惜这段经历，所以到死，地下室里都摆满部队时候的荣誉和旧东西。

他是个聪明人，原本要达到目标并不难。

这个理想破灭了。

这个“优秀的人”，其实也早在那个时候就没了。

他内心很痛苦、矛盾。这种痛苦来自于时代、父亲、兄弟、命。他有理想，爱兄弟，不埋怨那个时代，跟刘振汉仍然关系深厚。但他报复整个社会，心里还这样想：你（聂大海）不是永远只优先想着自己的清白和仕途吗？如果你儿子成了最大的坏蛋，会不会很有意思？

有一集小芮带手下去找他，聂明宇正在文化宫跟一群老同学拉手风琴（拉的曲子，成曲于他的少年时代，意味复杂。）这个场景，似乎跟他的身份和行事风格格格不入。但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他是放松的。

这也是剧中他唯一的娱乐活动。

聂明宇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甚至平时只喝矿泉水。

一般来说，一个黑社会老大攫取权势，无非是为了吃喝玩乐。聂明宇干了黑老大该干的所有坏事，除了享受，是不是有点滑稽？

一个自我癫狂的悲剧人物。

他常做的另一件事——特别是在杀人之后——是去找老道士聊天，也是想求得内心平静。

这时候，聂明宇总是戴着白口罩。潜台词是，他自认为是罪人，不愿意袒露在圣洁的寺庙里。

平时总喜欢做打枪的手势，眼露痴迷，杀人却从不用枪，因为枪在他心里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代表着曾经的部队生活，代表着理想。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但路又不完全是自己选的。本该拿着枪上阵杀敌的赤子，却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这对他来说，是解脱。

这次，他仍然没有用枪。

2、聂大海似乎信奉独善其身，但天都市一帮大小官员，几乎都通过聂明宇的手大搞权钱交易，或是变相收受利益。

剧中有一个细节，政府各单位用车，多出自聂明宇的走私公司，免费提供。电脑里名单拉了长长几页。这些单位未必都深度参与犯罪，但拿人能不手软吗？

聂明宇只是贪腐线上最显眼的一环，没有后面一大群人不同程度的湿脚，没有政法委书记陆柏龄、市长秘书黄盛的支持和默许，他根本不可能玩得转。而这个白手套的位置，就算不是他，也一定会有其它某个人去干。

而陆柏龄和黄盛，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

还有，聂明宇这么多年来干的事，他爹有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四、

最后聂明宇自杀，观众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恶有恶报的快感，足以反证《黑洞》这部剧的正义一方形象没能立稳。

编剧张成功，代表作《刑警本色》、《黑冰》、《黑洞》、《黑雾》。他是政法系统出身，可能受本职影响，写本子，反派可以出彩，但绝不喧宾夺主。以黑洞来说，在聂明宇身上花了太多笔墨，以至于需要刻意拔高刘振汉来平衡，所以设计了一个“大义灭亲”的点，想让“人格高尚”能跟“个性坏蛋”旗鼓相当。结果弄巧成拙，一正一邪并没有互相成就，刘振汉更多的是尴尬。其实，就算刘振汉跟聂明宇没有任何私人情谊，也并不影响警匪对抗的主剧情。

张成功小说里的人物，多出自他当年的战友和接触过的人，常常并非取自同一个案子、同一个人，而是把多人经历揉到一起，就导致细节上的瑕疵和矛盾比较多。

他站的位置高，笔下人物关系、犯罪逻辑都更复杂，庙堂之上盘根错节，有官员、有富商、有黑社会、有警队卧底等等，不同于《征服》编剧陈育新只专注于底层。

《黑洞》立意更高，豆瓣评分8.5却不及征服9.1，因为想要表达的架构太大，创作上又有顾虑，最后输在故事纯粹和人物协调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