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姑父和姨夫

文丨灰狼


在《隐入尘烟》里,最出彩的是武仁林扮演的马老四,他的土味言行别具诗意,从一砖一瓦到一颗麦粒、一株麦苗,掌控着时间的自然节令。如果说导演意图从环境中挖掘出一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大抵都是在马老四手底下诞生的。


武仁林的浑然天成,让作为职业演员的海清一度很不适应,她在努力融入情境,意识和方法却常常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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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


有一个「乡土宝藏演员」亲戚,或许是中国独立导演之幸,也或许是中国独立电影业的独特盛景。李睿珺发掘了他姨夫武仁林,就像毕赣发掘了他姑父陈永忠,以及贾樟柯发掘了他的表弟韩三明。


这仿佛是在一种家庭作坊内部的「点石成金」,他们从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也没有任何演技可言,却能驾驭国内最高水平的电影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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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们在「驾驭」亦不准确,因为他们几乎没有特别主动地操控什么。人们常用来形容他们的一个词是「本色」,本色能够压倒任何的「演技」,能够胜过任何的矫揉造作,是一种现实主义的美学观念的效用,这在从古典绘画转向自然主义绘画的过程中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


韩三明、陈永忠和武仁林的出彩,可以被视为一种「绘画之功」,它们就是自然画派中的模特,只需聚焦、放大,就变成了一幅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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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樟柯套拍的《东》和《三峡好人》中,韩三明作为一个形象混在三峡拆建劳工之中,时而是刘小东的模特,时而是贾樟柯的模特,以奉节即将被摧毁的「时间建筑」为底版,韩三明成为了一幅「影视油画」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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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他凝滞性的身躯,穿梭在这片即将被拆毁、淹没之地,其油画质感和周围无机的质料达到一种绝对的黏合效应,以至于任何职业演员放到此情境中,都不会比他更有力量。


对此,赵涛便是一种对比,她采用的是不同的表演方法,而且必然不能和韩三明在片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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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


以《三峡好人》,韩三明拿下第14届智利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成为「矿工影帝」。这个荣誉说起来跟演技并无关系,因为他要呈现的就是一种呆板和无目的的善意,这一点压根不用表演。


因此对智利人来说这个奖项可能是一个误会,也可能是一个玩笑:如果韩三明是职业演员,那么他演出这种效果就绝对属于奇迹;如果他不是职业演员,那么一切或许止于猎奇。


韩三明第一次上《鲁豫有约》时,仍处在边演电影边挖煤的双轨状态,但有些东西已然不一样了,他已经成为贾樟柯电影里一个有名有姓的演员,而非无关紧要的群演(就像《站台》与《世界》);他开始成为迷影人士们的谈资,而这些谈资又往往和他与贾樟柯沾亲带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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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别贾樟柯的电影,一头是王宏伟的顽劣轻盈,一头是韩三明的愚钝沉重,两人各执一头,剩下的就是赵涛在上头走钢丝,就像《三峡好人》尾声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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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需要看清的是,三人节奏不同,王宏伟最快,需要摄影机去跟他的节奏;韩三明最慢,往往跟不上摄影机的节奏。


换句话说,他达不到戏剧性表演所需要的基本功,达不到和职业演员对戏的要求,只能和那些无机性质的背景(煤炭、渡船、江水、危房、烟酒糖茶)打成一片。


所以贾樟柯应对韩三明的方式,仍是一种绘画性的、静态艺术的方式,而难言是电影的方式。


这种静态就像《站台》中的一幕,韩三明的作用仅仅是拿着一瓢水给众人洗手,重复着那一个动作,这难道不正是自然主义绘画所聚焦的日常素人的典型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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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


韩三明是一个油画中的日常形象,这一说法也可以推及到陈永忠和武仁林两人身上。


陈永忠的画像不似韩三明那样大面积重色晕染,而是带着一种锐利的素描性轮廓,倘若年轻一些或许会有王宏伟那样的神采;武仁林在这一点上与韩三明颇为相似,他但他属于一幅凝滞的肖像画,人们可以看清他面容上的皱纹和汗珠交叠而生的自然诗意,就像在罗中立的《父亲》中看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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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属于「画意电影」的角色类型,但这种电影终究只是电影业中的极小一部分。他们或许称得上得天独厚,有着区域居民中不可多得的「上镜头性」,但也并非不可替代的。这就是为何汾阳的老百姓会说韩三明的角色他们也能演——这是大实话,画意电影的一个逻辑,就是在选角上有着随机性,一切演员都是自然之民众,天然之手笔,只要将画框框定谁,对准谁,时间、动作和表情对了,人就活了。


说有此亲戚,如有一宝。这也是实情,其根源在于省钱和方便。贾樟柯拍《站台》的时候让韩三明过来「玩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可以免费出演;毕赣拍《金刚经》与《路边野餐》,其姑父陈永忠全程参与,恐怕也是因为剧组的资金吃紧,真的请不到演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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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


到李睿珺,他的姨夫武仁林一开始并非在他的绝对视野之内,在《白鹤》中,主角是马新春和汤龙这一老一小,武仁林只是扮演了戏份不多的儿子,他更多时候给剧组做后勤、司机,但到《隐入尘烟》,武仁林直接升任主角和海清搭戏,你能说这是一种「突变」吗?


亲戚演员组团方面,贾樟柯是始作俑者,毕赣和李睿珺是后继者(或许还可以加上徐磊),已然成就一道风景。


然而需要的是,这并非所谓的创意时尚,而是一种无心插柳的被动效果,中国独立电影发展到现在,基本上可以归入一种「作坊」+「在地」的模式,而正是该模式造就了亲戚演员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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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自然指的是投资少、规模小,需要各种友情赞助,因此它在行业上不能称为工业,而是一种家庭作坊式生产;在地,指的是电影发展到一个成熟期,在穷尽各类题材和类型的基础上,导演只能回到自己的故土乡村来全面挖潜,动员自己的乡亲们拍电影。


这是一种「新乡土主义」,它从骨子里来说和乡村旅游建设以及农家乐没什么区别,它固然有自己的特色和美学框架,但我们需要审慎思考的是,如果这一种模式代表了内地电影美学当下的最高乃至唯一路径,那么中国艺术电影自然是没有未来的。


就像某些网友称贾樟柯、毕赣、李睿珺等人为「电影节做题家」一样,韩三明、陈永忠、武仁林这些亮眼的亲戚演员也是「做题」的造物,他们各自在方向性极强的应试点博得了满堂彩,但换个环境,他们就可能完全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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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


贾樟柯最熟悉这一点,因为他时刻精简韩三明和任何职业演员对戏的可能性,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有效行为空间。以此,韩三明在《三峡好人》中实现了其最大功效。


毕赣也是聪明人,《路边野餐》尽可能规避了职业演员,并且用一种技术性的晶体构造出的视觉迷幻性,弥补了诸多非职业演员的模板。


贾樟柯与毕赣有着内在的影像灵感,纵然是影展做题家,也绝对可以归入艺术家之列。但在李睿珺身上,这个说法难以适用,他像是一位自然主义的画匠,却算不上画家,他的优势是等待一种自然的沉降,能动性却很低,因此他以武仁林和海清搭档演出的做法,值得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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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和武仁林注定搭不起来,两人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相互揣度的愕然中,思路方法不在一个向度,最终变成了一场零和游戏:武仁林的出彩,是建立在海清无法招架的基础上。但武仁林的出彩,又绝不意味着他在演技上胜于海清,只是因为他在特定情境中更有写实感,更有发言权。


但这一切很容易给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能人家中有能者的印象,而加剧了这种素人亲戚连锁生产的效应,至于它带来的奇观,仅仅相当于各个地方台的平民选秀节目,本上在消费一朝醒来是歌星的咫尺感。


《金刚经》结尾,谢循礼扮演的老歪以木桩上的匕首为麦克风演唱《痛哭的人》就是这样一种「伪实现」,而这种伪实现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陈永忠扮演的左宏元演唱《坚强的理由》的时候达到了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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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经》


伪实现的场景,一如这些亲戚演员随队前往各大影展时的「不适感」,这种刘姥姥进大观园式的手足无措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些亲戚演员无论博得观众多少好感,在影像中多么浑然天成,都不能被视为艺术家。他们更像是某种人肉装置和道具,和影片中的环境器物处在平级的层面,而无法跃入戏剧性的主动演绎层面。


就此来说,他们是惰性的、被动的。三人当中,陈永忠稍好,或许是因为他的清瘦、轮廓的锐利以及自身阅历的丰富,但在本质上,他与韩三明、武仁林并不存在区别——他的动态性强于其他两人,很大程度上在于毕赣的技术要求最高、动态幅度最大,演员的动态最终还是依赖于导演们的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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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后的夜晚》


回到一种纪实美学,人们会发现,纪录片的影像展现尤其依赖街头素人的画意特征,而富有纪实色彩的电影,则倾向于进一步将他们各置其位发挥其本能特征,而这一点往往和演技无关。


国内电影批评的一个最大的误会就是,没有搞明白什么是纪实电影和非职业演员的美学逻辑。


比如说,在国人津津乐道却误会最大的「新现实主义」中,非职业演员都是一种随机使用,难以成为持续性的伙伴。


举个例子,《偷自行车的人》当中那对让人印象深刻的父子兰贝托·马乔拉尼与恩佐·斯泰奥拉不但没有成为导演德·西卡的御用演员,甚至很快销声匿迹。


因为德西卡自己是一位伟大的演员,他永远知道这个事实:非职业演员的闪光,仅在特定的一时,无法延续,也无法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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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自行车的人》


新现实主义不可能抵抗得住职业演员的魅力,罗西里尼中后期的电影明显更胜一筹,就在于英格丽·褒曼这位大明星的加盟,以及德西卡这位伟大演员兼导演的挎刀(《罗维雷将军》)。


明星左右着影片的戏剧性,而素人演员只能执行某种画意的影像性,就此来说它们可以各司其职,或者淡化削减他们在影片中的互动而各居其位,这是因为一旦在互动层面高强度遭遇,职业演员或非职业演员就会有某一方成为彻头彻尾的灾难。


可能也存在极少数的例外。


兰贝托·马乔拉尼与恩佐·斯泰奥拉可以扮演父子,但你能想象英格丽·褒曼来扮演这个家庭的妈妈吗?我的答案是:未必不可。


因为最顶尖的明星会有一种海纳百川的能力,也唯有这样的明星,能够和非职业演员良好配对,但按照一种工业性的习惯,这在经济层面往往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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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岘港市开摩的的黎文禄,只留下一部名垂青史的《三轮车夫》,与他搭档本片的是全亚洲最高级别的男星梁朝伟。在《三轮车夫》过后,黎文禄并未留在影坛,而是回归摩的生涯;梁朝伟则继续精进,成为全满贯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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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夫》


这是宿命使然,演员和素人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在产业喧嚣的季节,最重要的或许是各安天命。如果深入影坛,等待黎文禄的很可能是一场灾难——韩三明一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但随后走向了其反面:依靠迅速适应,他变得八面玲珑,以山西煤老板的融资拉上了一位毫无才华和能力的青年导演易莉,谋求公益电影的生意经,最终竹篮打水,背上了百万负债。


韩三明在非贾樟柯的电影中屡有出演角色,迄今累积了大约40部电影,但按照他朋友王宏伟的说法,这些影片题材单一、品质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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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小天使》


这必然要很大程度上归咎于韩三明没有演技上的适配性,他基本功不过关,技巧拙劣,无法胜任最基本的戏剧场景和长台词。他在电影工业和典型的独立电影中都找不到位置,最终沦落为电影系学生拍摄作业的「吉祥物」。


或者说,韩三明这样的导演亲戚一朝成名,就只能活在一种水深火热的幻觉里,而这种幻觉,仿佛与电影系学生的某种欠缺识别力的惯性相统一。


找韩三明出演毕业作品,似乎意味着找了一个明星(但这只是就他们小圈子的幻觉而言),而且似乎意味着和贾樟柯这尊神扯上了关系。


陈永忠也是如此,在韩三明风评日下的同时,陈永忠正在迅速取代韩三明,成为电影学系学生作品的最青睐的宠儿。他的运气稍好一些,然而在有限的商业和独立电影之中,他的角色仍然是一种聊胜于无的点缀,止于几个镜头、几场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存在感。


去年的《热带往事》中,陈永忠扮演的是张艾嘉的舞伴,但最终被全部删除,可见当电影处在一种剪辑必要的时刻,他总会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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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往事》删除场景


导演的演员亲戚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它本是一种偶然的、阴差阳错诞生的奇妙效果,但被无端放大为某种艺术舆论上的吉祥物。


而这种吉祥物的背后,折射出的是青年人艺术创作上的精神焦灼和营养不良: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影展做题家,人们关心的问题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故乡挖掘题目,盘活一个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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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韩三明二度上《鲁豫有约》,说的最明确的一句话是:「我确实被电影害了。」


倒也不能怪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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