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导演里，真正能称为「大师」的，屈指可数。

这其中，杨德昌肯定占有一席之地。

虽然2007年，杨德昌就英年早逝，只留下7部长片，但每一部都成为让人不断回味的经典。

回头看将近40年前的《恐怖分子》，不但丝毫不过时，还仿佛句句都在预言我们今天这个时代。

电影《恐怖分子》的主角，是这个叫李立中的男人。

他在台北一家医院工作。

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不善言辞，靠着个人努力，小心翼翼地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叫周郁芬，当年在大学里，是文艺女神。

谁也没想到，毕业后，这个众星拱月的女孩，会嫁给这个呆头呆脑的老实人。

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的。

李立中赚钱养家，周郁芬则成了全职作家，还出过一本小说。

但表面的和平之下，却藏着让周郁芬无法忍受的痛苦。

那就是夫妻之间互相不能理解。

在李立中看来，写作就是个爱好，能写就写，写不出来就算了。

他不懂妻子写不出小说，整夜不睡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为了什么。

他也从来没看过妻子的小说。

因为赚钱养家，就基本耗光了他的精力，他也没有兴致去看那些休闲的东西。

但在妻子看来，写作，却像是逃离日常生活的武器，寻找生命价值的寄托。

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她写道：

那天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如果你了解季节，变化只是一种轮回的重复。

这一年春天和往常没有两样，对他们这样一对夫妻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

片中周郁芬没写完，但观众都知道，最大的问题是：

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都「没有两样」。

李立中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两样」的人。

他喜欢稳定的生活，在医院和家庭之间，两点一线，不断地重复。

每天回家，雷打不动的，要先进浴室，用肥皂把手洗干净。

这是职业习惯，也是一种提供安全感的行为。

因为这些固定的仪式，让他可以确信，自己的生活是稳固的、可预期的，不会像从前那样，不知道未来在哪儿。

他就像这段时间被嘲笑的那些「小镇做题家」一样：

没有任何依靠，凭着个人努力，考上了好的大学，学了好就业的专业，勤勤恳恳，只为了一份有保障、踏实的生活。

他以为妻子和他一样，想要的只是「更舒服的生活」。

他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妻子就会对他满意。

在他看来，生活就像那些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只要按照前人定下的规则和道路走，就能拿到「高分」。

只不过，从前给他评分的人是老师，现在变成了办公室主任，和他高攀了的妻子。

但对妻子周郁芬来说，理想中的生活却不是这样。

她不愿重复过去，她永远都在追求改变。

她结婚，嫁给老实的李立中，是因为被爱情所伤，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她想生孩子，也是为了一个新的开始。

她写小说，还是为了一个新的开始。

对她来说，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是不可忍受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婚姻出现问题，好像是一种必然。

而周郁芬大学时的恋人小沈的出现，则为这种必然提供了出口。

小沈是那个更理解周郁芬的人，他读她的小说，还知道其中一篇是以他为主角。

他能看到她身上的闪光点，对她说，她这么有能力的人，放在家里实在可惜。

导演杨德昌在这里，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第二次见面，他们就到了床上。

因为更让人好奇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有一天，周郁芬在家里，接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

女孩说自己是李立中的情人，要找周郁芬说清楚。

但对方还没说清地址，就挂断了电话。

周郁芬到了一个地方，并没有见到女孩。

回到家中，电话再次响起。

这一次，周郁芬没有接，仿佛在思考什么。

观众很快会知道，她在构思自己的小说。

她那篇要拿来参赛的小说，正是以他们夫妻为原型。

她找到了小说中，为毫无波澜的夫妻生活增加戏剧冲突的元素——这个来自陌生女孩的电话。

小说里，妻子因为这通电话，彻底改变，离开了丈夫，开始了新的生活。

而丈夫，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被逼得「发疯」，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了。

在真实生活中，又是怎么样的呢？

观众会知道，那通电话，不过是一个叛逆的女孩，被妈妈关在家里时，随意拨打的骚扰电话。

而李立中，确实因为这件事深受打击。

当他搞清这是一个误会时，急匆匆地去找妻子，想要解释清楚。

但妻子却和他说：

自己离开他，根本不是因为那个女孩的电话，而是因为自己不想过那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了。

祸不单行，这时候，李立中又接到通知，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组长的位置，突然被其他人抢走了。

这个位置，是他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告了好朋友黑状才争取来的。

他以为，当上了组长，自己的事业就会更上一层楼，妻子就会对他更加满意。

但没想到，到头来，妻子离开了他，那个他不惜背叛好友才争取来的职位也没了。

在片中，我们看到李立中，一点一点像小说中的男主角那样，走向了「发疯」报复的道路。

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观众早早就知道了结局，却仍然被钉在那里，一步一步看着主角走向毁灭。

片中，李立中偷走了警察朋友的手枪。

杀死了嘲弄他的办公室主任。

杀死了妻子的前男友小沈。

杀死了那个打恶作剧电话的女孩......

但最后一声枪响，我们才发现，原来，刚才那一切，只不过是妻子周郁芬做的噩梦。

她在小沈的床上惊醒，带着后怕，发现自己怀孕了。

而真正死了的，只有李立中。

他确实偷了警察朋友的枪，但开枪解决的只有他自己。

对李立中这样的「小镇做题家」来说，失去他，世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也许，明天，同事们会在办公室议论两句，但过后，又忙起了各自的事情。

也许，周郁芬会感到懊悔。

也许，过段时间，她又会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倦，莫名其妙地怀念起过去。

但无论如何，已经挽回不了李立中的离去......

杨德昌被称为「台湾社会的手术刀」。

在这部电影中，我们能感受到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

在片中，我们似乎找不到一个人，应该为李立中的死负责。

但似乎每个人又都跟李立中的死有一点关系。

我们很难去责怪周郁芬。

因为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她和李立中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段婚姻，即使维持下去，也是勉强。

对周郁芬来说，她追求的，不是李立中能给的。

对李立中来说，周郁芬希望过上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的。

而周郁芬自己，实际上也处于痛苦之中。

只不过，李立中的痛苦，是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稳步地向上攀登。

但到头来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条清晰向上的路径。

追求稳定，就像要握住火苗不让它晃动一样，不仅会让它熄灭，还会伤到自己。

而周郁芬的痛苦，则是欲望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循环往复的痛苦。

正如叔本华所说：

「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她不断地渴望新的开始，但任何一个新的开始，必然会变得陈旧，不断要求新的开始，就必须不断抛弃过去的生活。

所以，他们其实都是这个都市中痛苦而无法自拔的人。

真正折磨他们的，不是彼此，而是那个远远存在在那里，让你以为唾手可得，却永远无法接近的「理想生活」。

这就是杨德昌用自己的「手术刀」，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无情解剖。

正是这样的解剖，让我们今天看这部近40年前的电影，仍然觉得不过时，还处处被击中。

不论我们是李立中那样务实的奋斗者，还是周郁芬那样心存浪漫幻想的文艺青年，现代都市都给我们许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只要你努力，就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但实际上，经历过世事，我们才会发现，你和理想生活之间，永远会有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幕墙。

那所谓的「理想生活」，只不过是供起来，给人以虚假希望的装饰品。

你拼命想要接近，只会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别说是时代的一粒灰了，任何一个小小的变动，都能让你以为理所当然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

我们终会发现，追求的过程如此漫长，但失去一切，却往往只在一瞬间。

这就是杨德昌在电影中，对现代都市的虚假童话的揭露。

在这样的揭露中，我们好像也能隐约看到自己在时代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