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黑泽明的《乱》叩开莎士比亚的大门

时长1分钟的《火车进站》被认为是电影的开端,凸显了电影最原始和根本的特征——视觉奇观。个人认为,电影的视听语言始终是首要的,一个好故事可以由小说、戏剧、诗歌来阐述,但视觉奇观始终由电影所独占。因此,可能存在视觉一流但叙事稀烂的电影,比如《坠入》、《圣山》;但叙事好视觉差的电影则不会存在。




黑泽明的电影中,《乱》的知名度要小于《罗生门》、《七武士》、《影武者》、《用心棒》,原因有三:一是《乱》是其最后一部重要的商业电影,是电影技法和风格的集大成,相较于其他几部,显得革命性不足;二是在《影武者》与《梦》之间上映,前者是其在彩色电影的革命性奠基,后者则带有鲜明的自传色彩,这就让《乱》容易被遗忘;三是《乱》的故事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使观众缺乏了叙事惊喜。但这些旁人的理由不足以掩盖《乱》是一部伟大作品的本质,是我个人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先说视听语言,在《影武者》中,黑泽明在色彩、构图、摄影、剪辑上的功力震惊整个世界,在《乱》中,更是登峰造极无人能及,我们能从中看到日本浮世绘、西方绘画、黄金分割、景别景深,以及东方文化中特有的写意留白。在观影过程中会不时忽略对白和剧情,在每一帧的画面中流连忘返。不仅在静态画面,黑泽明在现场调度、动态捕捉与摄影剪辑上制定了该类影片的世界标准,我们在之后的《魔戒》系列、《天国王朝》、《权力的游戏》都能看到,对《乱》的战争画面像素级拷贝和致敬,更不用说张艺谋《英雄》和《影》。网上有句调侃,黑泽明把几个人拍出千军万马的感觉,而其他人则把千军万马拍成几个人。




《乱》的故事非常简单,老国王霸业已成却也年老体衰,一日在盟友和臣属面前,宣布要将国家分给他的三个儿子,自己以后只保留王的称号和30名武士,大郎、二郎满心欢喜用言语奉迎老国王,但三郎当面直谏不可行,被惹恼的国王驱逐了三郎,从此三郎远走他国为婿。老国王之后果然被大郎和二郎所抛弃,最终身边武士全部都剿灭,只剩一个优伶陪伴在荒野游荡。三兄弟自相残杀死于非命,秀虎也和其他主要角色纷纷惨死,最终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故事,不过黑泽明对其进行了改编,比如三个女儿别换成三个儿子、爱德蒙被换成枫夫人等等。对比原文和黑泽明的改编非常有趣,有人说,读书和观影是用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有些呈现罕见的角度,有些关注难以体察的细节,有些触及罕有人至的僻壤,每一类都能数出一堆经典。还有一类很奇特,它有着多重滤镜,将我们熟悉的现实映照的光怪陆离,这一层层的滤镜背后则是迥异观念与趣味,使可能原本普通的现实增加了指数级的妖艳之美。比如中西辉政的《大英帝国衰亡史》,阅读体验就异常丰富,一个中国人阅读一本日本人写的关于英国历史思考;比如黑泽明的《乱》,一个中国人观看一位日本导演如何改编一部英国著作。改编的部分自然有黑泽明自己的审美考虑,但未被改变的部分就显得格外醒目,这里边似乎隐藏着人类的普世情感?


我经常尝试让5岁的儿子和我一起看电影,但彼此之间的趣味差别过大,他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就觉得乏味,之前我试过《肖申克的救赎》、《霸王别姬》、《海上钢琴师》,当然我承认有实验的考虑。但儿子对《乱》却兴趣盎然坚持到结尾(我跳过中间部分情节),甚至在看完之后和我一起讨论剧情。当然,我需要担任导演评论音轨的角色,在观影过程中帮他梳理剧情,也会时不时提醒他:看这个画面的构图多棒、看这个色彩搭配多美、导演为什么要在这里插入一个天空云朵的镜头等等。儿子的首肯,使我对莎士比亚有了新的认识,怪不得无数名人称赞《李尔王》是史上最佳,真正的经典是超越时间、超越年龄、超越文化背景,它会自成一个世界 ,“这里如其它地方一样,创造之焰烧毁了一切语境,给予我们可谓原初审美价值的东西,让我们摆脱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束缚,让一切可教之人去阅读和观赏它”(布鲁姆语)。


很惭愧,我到30岁以后才开始认真阅读莎士比亚,引路人有三个,一是黑泽明的《乱》;二是《维特根斯坦传》中引用了《哈姆雷特》“世界是一个牢狱,而丹麦是其中最糟糕的一间”,在看惯了“世界是地狱”、“世界是荒原”之类的陈词滥调之后,这句话异常锋利,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他把英语作为武器投入战争”;三是《江城》里,何伟在涪陵师专教给学生的那首十四行诗,其中写到“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在;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的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延绵”;这种过去未来重门洞开的永恒感,甚至令人产生了宗教体验。


从此开始认真阅读莎士比亚,但那是一片汪洋大海,仅全集就有300多万字,如果加上相关品读和研究,一个图书馆都塞不下,但万事只要开了头就成功了一半。朱生豪译版的《莎士比亚悲剧集》里,《李尔王》区区100页,不到两个小时的阅读时间,就算读完全部上下册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我的阅读体验是四个层次:


一是功利性。罗翔说读书分为两种,功利性与非功利性。先从功利性谈起,如果我们认为亨廷顿文明的冲突是对的,未来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必然会产生矛盾,那我们就要以知己知彼的态度去读莎士比亚,无论是“师夷长技以制夷”还是“师夷长技以自强”,师夷都是前提,用刘慈欣的笔触来写就是“当西方人沉浸在成功的自满之时,中国西北偏僻乡村的孩子认真读起了莎士比亚”。如果我们认为,莎士比亚也好、曹雪芹也罢,他们都是整个人类文明的精华和财富,作为一名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更要去读莎士比亚,我们要了解构成当今现代文明的根基,以便更好的改变世界。


二是认识人性。莎士比亚戏剧被全世界用最多语言公映过,《李尔王》一度在中国有着京剧、粤剧、豫剧三个版本,相隔四百年,我儿子依旧会为欧亚大陆另一边的人所写的故事感动。莎氏的戏剧就是整个人类的《风月宝鉴》,映照出人性的复杂幽暗微茫,李尔、爱德蒙、哈姆雷特、伊阿古、麦克白,莎士比亚创造的一个个虚拟人物,却在真实世界轰隆作响经久不息直至永恒,古往今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唯有人性不变,无论是为了俗世的奋斗,还是求心灵的宁静,读莎士比亚不会错。


三是当作度量衡。从理论上讲,莎士比亚影响了整个西方文明,比如弗洛伊德利用莎剧文本创立精神分析学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人物塑造与复调结构、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电影和游戏的艺术形式等等,当然这些是学术上的大话。而在现实中,我们会在各个地方找到莎士比亚,在《权力的游戏》、漫威宇宙、畅销书或者社交媒体上流传的感人故事里,它提供给我们一种度量衡,一个标杆、一个背景底色,人世间的纷扰突然清晰许多,爱恨情仇、你争我斗、生老病死不过如此。


四是审美价值。其实我不太懂“审美”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它似乎能出现在中文里的任何地方,于我而言,“审美”意味着不要闪躲。过去一直在躲,在懵懂年纪躲在主流价值取向里,求学读书、娶妻生子、升官加爵,人生是个收集成就的游戏;但总有一股原始的生命冲动在酝酿,外在种种约束总令人难以忍受,创业似乎能同时实现内心野兽的安抚和外在野心的达成,想毕其功于一役,哪有这么容易?努力扮演一个创业者的角色不会拯救自己;繁华散去尘埃落尽之后,又想躲在知识里,书里不仅能学成文武艺,也会有心远地自偏,但人终究骗不过自己,只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主体,真正担起为人之责任,才不会被心灵所困。这时候,莎士比亚也好,曹雪芹也罢,它们在为我提供一种特殊的审美价值——演习死亡。正所谓,未知死,焉知生。


印度《摩诃婆罗多》中有一段对话:最伟大的秘密是什么?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然而活着的人却像会永生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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