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李睿珺《隐入尘烟》影评的第三篇,事不过三,我保证这会是最后一篇。上篇文章已经对电影本身作过不同层面的“技术”分析,这一篇我们将走出电影,简单聊聊由电影引发的各种声音和思考。这次文章不会很长,也不会有太多尖锐的内容,大家可以放心转发。
《隐入尘烟》中有一个细节,马老四和曹贵英夫妇能够继续种地,是因为张永福一家人去年租地种出来的粮食今年没卖出去,无力再租,才退回给当地村民种的。也就是说,影片中呈现的传统农耕的场景,其实是一种间隔年式的存在,是特殊时间和环境造就的个案,而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农耕,早就开始大面积消亡了。
这里涉及到一个大的时代背景:随着农村劳动力日渐减少(城市化进程和生育率下降),周其仁等经济学家们在顶层设计上完成了土地确权(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三者分离)之后,土地流转便在全国悄然进行,过去相对落后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渐渐瓦解,这一现象在李睿珺的前作《老驴头》里已有反映。而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也转变成新时代的“佃农”或“产业工人”。
如何看待过去土地和人的关系?三农专家温铁军在谈到乡土中国的土地问题时,提出了一个和主流经济学家很不一样的观点:在乡土中国,土地并非如亚当.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或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所说的,是作为生产资料的意义而存在,它的本质是一种民生保障的手段。
发育于“两河”流域(黄河与长江)的华夏文明,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农民的生存保障;“耕者有其田”,也是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乡土传统。在乡土中国,由于养老、医疗、教育等民生工程相对于城镇落后许多,国家便以分配给农民土地的方式,弥补对广大农民的亏欠。改革开放初期,在公有制的主导下,将土地的承包权和经营权下放给农村集体或个人,也构成了“城乡二元制”的制度基础。
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乡土中国,人和土地的关系,本质上就是相依为命的关系。也就是说,传统农耕是作为一种生存逻辑、而不是作为经济学逻辑而存在。这也注定了人们(尤其是上层建筑)对改善农业生产效率的动力比维护社会稳定的动力要弱很多。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在过去几十年间,有助于提升生产效率的中小型机械化农具在农村很难推广。这是因为农民本身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理性经济人,他们面对的首要问题是自身与土地的存在关系,这也构成了农耕社会“重农抑商”的思想根源。
在这一思想和逻辑的主导下,不仅土地作为可带来投资回报的生产资料的属性很弱,农业作为产业的属性也很弱。
但是,在生存之上的现代化进程中,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属性正日渐显现,农业也日渐确立了它作为基础产业的地位。随着现代工商业的文化渗透和对国民的改造,人们普遍更强调生产效率和投资回报率的提升。就过去四十多年的发展来看,在城市化(农民洗脚进城和城市空间扩张)的背景下,房地产成了土地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产业,没有之一。而在房地产之外,如何提高单位土地面积的农业生产效率,其成长速度却明显滞后于其他产业。
从生存逻辑(存在)过渡到经济学逻辑(算法),对很多习惯了用传统方式跟土地打交道的人而言,是非常艰难的。朴实憨厚的马老四就属于转不过弯来的落单的那批人之一,他们始终活在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传统农耕时代。
我看到网上有不少观众问:马老四为什么不选择与土地松绑、进城打工?
这是个好问题,事实上,导演李睿珺并不是没有将视角触及到进城打工的那批人。在他的上一部作品《路过未来》中,男女主人公的父母都是忍受不了甘肃家乡的贫瘠、来到深圳讨生活的初代农民工。他们在极速流变的深圳从事的是最基础、最繁重、对身体伤害最大的工作,在城里落下一身病痛之后,被淘汰的他们,又不得不回到家乡(落叶归根),重新和土地相依为命。
电影《路过未来》
这一次,在《隐入尘烟》中,导演聚焦的则是没能力出去的、留在甘肃农村的农民群体,或者说,也是带着伤病退回到农村的一批人的处境。
观众提出这个问题,其实背后也隐含着个人在大环境中的选择能力的问题。
坦白说,在阶层固化的背景下,当下社会留给底层人群的选择空间并不大。这也是为什么国家要多次重申进一步深化改革、进一步扩大开放力度的原因。只有深化改革,才能重新激活阶层流动;也只有扩大开放,才能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在过去疫情“横行”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去过包括内蒙古、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四川、云南、贵州等地很多乡村走访和考察,我发现:那些不愿在农村和草原种地或放牧的年轻人,他们进城后可选择的机会并不多。这一方面跟他们的受教育程度和工作能力相对较弱有关,难以适应现代化生产和职场的要求;另一方面就是社会提供给他们的工作岗位和回报,与他们的预期差距太大。
而且,由于人工成本上涨,几乎所有的企业(尤其是制造业)都不太愿意再招人。智能化的机器人已经在逐步取代一批又一批传统意义上的产业工人。而且,近年来的制造业外迁,更使原本就极速萎缩的用工需求进一步坍塌。最后,这些进城谋生的小镇青年们,只好流向了方兴未艾的流通产业。从偏远的八线小县城到北上广深这样的超大型城市,这些年,大街上见得最多的,除了广告牌,恐怕就是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了。电子商务消灭了大量实体店,却促成了快递和外卖两大行业的兴起。
可即使如此,流通产业在吸纳就业上所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有限,剩下的待业青年们,都去了哪里呢?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活跃在抖音、快手等视频网络平台。他们或分布在风吹雨打的桥头或景区门口,或聚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录制各种光怪陆离的小视频;他们或穿着清凉,或天赋异禀,都齐刷刷地冲着屏幕对面同样对这个时代无所适的看客们喊“老铁”、“家人”或“集美”……但这些人中,能获得资本和流量加持、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有带货能力的网红的,寥寥无几。
总而言之,如果不想留在村里种地,当下社会留给受教育程度相对不高的小镇青年的机会,基本就两个:跑腿和跑流量。而已经从底层中挣脱出来,步入新中产行列的人们,普遍的焦虑和恐惧,便是再次坠落到那个他曾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逃脱的社会。
社会留给年轻人——初升的太阳的选择机会和生存空间尚且如此狭窄,而步入中年、与时代洪流格格不入的马老四和曹贵英夫妇,又还有多少机会呢?
同时,提出“何不进城打工”这类问题的观众,潜意识里都是以现代文明的立场和视角,在审视传统农耕及其背后的文化和心理结构,而很少能真正走进当地农民的精神世界去,站在农民的立场和视角去想问题。
这也是目前很多乡建工作者或乡土文化工作者普遍存在的问题,他们普遍都是以现代人的立场和需求,对三农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和“建设”。在这个过程中,三农中本就很脆弱的主体性和话语权也在进一步被削弱、甚至被丧失,所有的东西都被动地跟着权力和资本走,跟着现代趋势走。这也是电影中的马老四和曹贵英夫妇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根本原因,面对滚滚向前的时代潮流,他们根本就插不上话。
我并没有要刻意与近四十年来的城市化和现代化唱反调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社会发展并非单向度的,现代性也并非唯一的绝对真理。
一个人能通过自身的努力,主动选择顺应时代潮流,或许是好事,这样做固然会失去很多,但幸存下来的概率会大一些。但是,在滚滚红尘中也总有被落单的人,文学和电影很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要“看见”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在一片赞歌声中被抹去,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觉得这就是《隐入尘烟》的价值所在:对生命个体的如实观照。至于个人如何改写自己的命运,则可以视作读者和观众在“看见”这一独特存在之后,对自身处境的反思和警醒。
至于有些观众说电影放大了现实的苦难,让人难于直视,我只想说:可能是我们习惯于透过滤镜和美颜看世界,把世界想象得过于美好了。
和很多观众不太一样,我并没有把《隐入尘烟》看作是悲剧。一个人试图改写自己的命运而不得,或个体与环境的冲突始终无法调和,才算得上悲剧。但马老四和曹贵英俩人的世界观是完整、笃定的,他俩对于改写自身命运的诉求并不强烈,因此,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悲惨——祖辈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是观众戴上工业社会特制的滤镜和美颜之后,以现代人的立场和视角代入到男女主人公的生活,才觉得它悲惨。我且将这种现象称之为“现代人的矫情与脆弱”。
回顾人类发展的历程,自英国工业革命走到现在的工业4.0和信息时代,人类的生产效率确实获得了数次提升和飞跃,但人普遍的幸福感提升了多少呢?人类不但没有使群体获得更多的幸福,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建立在工业生产和信息爆炸的基础上的现代文明,最典型的两个病症便是:人的普遍异化和碎片化。
单向度,在悄无声息地抹杀人的完整性和独特性,使每个人都沦为标准化的工业制成品。这便是现代城市在表面上看起来都大同小异的根本原因,因为城市里的人都在走向同质化。不仅如此,现代城市的精神本质上仍是匮乏的,它的那点儿可怜的营养,全来自于城市边缘的自然和乡土。
现代人在消费层面上看似有了更多的选择,但仍在承受着资本与权力的双重奴役。在消费主义的笼罩下,人的主体性也在一步步被瓦解,变得支离破碎。在独特性和主体性日渐虚弱的处境中,如何找回“我”、定义“我”,则成了新时代日渐艰难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传统精神的时代价值,反而日益显现。
这就是为什么,在十九二十世纪,在全盘西化的日本(全盘西化的本质是全面现代化),仍有不少有识之士在呼吁要保存日本的传统精神。在电影《最后的武士》中,代表武士道精神的首领森胜元,以决斗和自杀的方式向当时的明治天皇死谏,便是看到了传统精神的普世性和永恒性,不能因为要大步向前走、跻身列强,就将其弃之荒野。
电影《最后的武士》
这也是急于摆脱贫穷与落后的中国,在现代化进程进入到现阶段时提出“乡村振兴”的原因之一。处于发展中国家的我们,一方面要学习和引进西方的科学和技术成果,提高社会生产力,解决十数亿人口的生存问题;另一方面又要保存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精神。在确立人的主体性的同时,重新把“人”放回到社会关系和自然关系中去审视,以疗愈在现代社会中出现的各种光怪陆离的病症。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别再把个体的欲望和感觉太当回事(现代语境中的“钝感力”),把“人”放回到与万物生灵几乎同等的地位去承受命运,这便是电影取名“隐入尘烟”的另一重含义。
同时,“乡村振兴”的意义还在于摆脱现代性中的单向度,为生活提供另一种可能。对于那些无法引领时代、或不愿在现代城市里讨生活的人而言,乡村或许也将成为他们另一个栖息地。诚如罗素所言:“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在现代与传统、主流与边缘“多元共存” 的背景下,政府和社会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改善乡村的医疗、教育、卫生、交通、信息等公共服务,为宜居夯实基础!就目前而言,这几十年,人们在改善乡村生活环境中的努力和成就,还是很显著的。
我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三农的状况也将得到进一步改善。在希望的田野上,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德)尼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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