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真实的边缘世态、微弱的人性光芒和宿命里的羁绊

看完李睿珺先生编剧执导的电影《隐入尘烟》,突然记起莫言先生很富有哲理的一段话:人性的丑陋就是,在无权、无势、善良的人身上挑毛病,在有权、有势、缺德的人身上找优点。在无权、无势、善良的人,受到伤害的时候,却还要站在所谓的道德至高点上,假惺惺的劝说无权、无势、善良的人们,一定要忍耐,一定要大度。电影《隐入尘烟》在一定程度上以主人公的命运试图注解这一段话的含义。

总的来说,《隐入尘烟》是沉重的,这种沉重来自农村极度边缘化的一个小群体——类似老实、木讷、善良、低情商的马有铁式的单身老男和类似曹贵英式的多病、伤残、难以自食其力的剩女组成的病残、贫困、香火不继的特殊家庭。影片切入的是农村生活的一个特殊角落、一群特殊群体、一些特定事件。虽然它不是农村、农民的全部,但它的确是农村、农民的故事。尽管影片叠加了许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西北农村人生产生活元素,拍摄地选择了张掖市高台村,而且配音使用了当地方言,但我们真的没必要把影片展示的故事情节具体到某省、某市、某县、某村、某人的细节上,这只是故事讲述的需要而已。放眼整个农村、农民哪一个地方没有这样几个特殊群体和特定事件呢?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这部影片的争议、评论已经很多了。有褒奖的、有贬斥的,有感动的、也有看得不适的。这就是电影人所追求的最大的社会效益。可以说《隐入尘烟》在一片赞许的鼓掌声中和飞溅谩骂的口水里做到了成功,对李睿珺先生来说这已经很足够了。不出意外,这也是2022年中国影坛令许多大腕和明星非常惊诧的事件。《隐入尘烟》之所以成功地被褒奖赞许、成功地被贬斥谩骂,我想这来自影片三方面的深度还原、客观把脉和灵魂拷问。

深度还原:一个真实的边缘世态。

《隐入尘烟》是一部没有恢宏磅礴的场面作陪衬、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来推动、没有步步惊心的悬疑为设定的“三无”影片,甚至它几乎没有一曲完整、像样烘托命运色彩的背景音乐,它甚至更像一部生活的记录片、黑白照。影片多数的视觉是:太阳下炙热的沙漠、荒野里低矮的坟头、木车里新鲜的粪土、衣兜里包裹的馒头、田野里饥渴的庄稼、村头上闲坐的老人、土墙下扑楞的鸡鸭、炉膛里升腾的火焰、大碗里捞起的面条、土屋里发红的白炽灯、手袋里打包的剩菜……这是过去相识相熟的农村,也是现在似曾见过的农村,更是明天即将忘却的农村。这场景在2022年仲夏的某个夜晚突然吸引、触动和刺激了了不同观众的神经,人们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开始审视、讨论我们存活的这片烟火人间,在这个娱乐之上的时代能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真还鲜为少见、难能可贵。有的感动泪目,因为曾经亲历;有的极力否认,因为曾经伤害;有的嗤之以鼻,因为不曾过往;有的谩骂斥责,因为相信人性。在这样的场景里影片粗线条、动漫式地演绎了马有铁妇夫如蝼似蚁的边缘、真实、简单的人生历程。全景式再现了一幅农村边缘群体的生存、生产、生活的世态图。这种真实除了艺术的真实再现,更重要的是来自一个边缘群体世态的真实写照。这种真实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方面:一是边缘群体的真实。不可否认只要是人类社会的农村,总有一些木讷愚钝、善良老实,笃定宿命、难以进取,身无技长、蛮活为生,无家少室、亲情残缺的群体——影片中的马有铁就是这样一个年过四十的庄稼汉、老光棍。也不可否认总有一些先天羸弱、病痛缠身,体有疾残、难能独立,寄身人下、唯命是从的群体 ——这何尝不是影片里的曹贵英?二是两个边缘人命运结合的真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马有铁、曹贵英注定不是站在农村生活舞台中央的人。优胜劣汰的法则早已注定他们只能站在或者坐在属于他们那个生活舞台的最边缘,甚至时刻都有可能沦落为生活舞台上被挤倒的人。他们的结合不是阳春白雪里的月前花下,他们只是下里巴人最无奈的握紧。同为小人物的兄嫂、村民已无数次地熟悉了他们的不幸,在或长或短的怜悯和同情之后,人们开始习以为常、渐之麻木,因此被边缘的婚礼更加边缘,何况贵英还被村头的老奶奶称为带脏东西的女人,谁会给带脏东西的婚礼祝福呢?包括双方的兄嫂侄子。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不合理中的合理。三是边缘生存条件的真实。如果套用鲁讯先生“悲剧是撕碎最美好的东西给人看”的论断出发,《隐入尘烟》是把最底层、最边缘、最困苦的生存条件曝光在太阳底下让人看。无庸讳言,这种生存环境虽然不是普遍,但客观存在。甚至在积贫积弱的落后山区更加多见,因此国家出台实行的新农村建设、振兴乡村战略等一系列的重大决策和制度措施无不是正在努力改变这一现状。影片中的宝马与毛驴、楼房与土坯屋、城市家餐与农村面条(麻花、馒头)、波浪发兄嫂和蓝头巾贵英是少有的、但是很有立体感的对比。不得不说农村出生的编导、本色扮相的诸多演员确实有着十分深厚的农村生活底蕴,尤其是他们对人物肢体、言行、心理的传达已经达到了直抵灵魂深处的纯粹,是专业演员很难短时间达到的空间和高度。四是心理历程和奋斗史的真实。作为农村的边缘群体来说,更多的个体在经济上做不到独立、在家庭上得不到完整、在命运上得不到自主、在立业上得不到支持。他们身处边缘而被边缘之后更加边缘,他们身被漠视而被漠视之后更加漠视。说露骨点:在别人的眼中他们仅仅是活着,最多是有点使唤的价值或者一个廉价的劳动力而已。他们的生存往往有很强的依附性,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聊资、是孩子们取笑逗乐的活宝、是长辈们教育后辈积极向上的反面教材。这话大约偏颇了一点,但你品,细细品,嚼着你的生活经历慢慢品。他们年轻还好,而年老呢?因此,主人公的相亲看似一个简简单单的拉郎配,实际上是挣脱宿命的一次新尝试。寻找依靠、谋求自立才是他们真的心理历程。被边缘化的孤独贯穿了一对难夫难妻的奋斗史,他们从春播秋收开始、从养鸡喂猪开始、从打坯建屋开始,没有喊累没有叫苦,他们需要粮食、肉蛋和房屋,这是他们忍耐孤独、努力奋斗的全部也是能力所及的最高顶点,他们得到了,他们开始奢望彩色的电视。故事如果向好发展这必是人们希望的结局,但贵英的意外给影片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跳出剧情,如果在农村你真正走过了半世纪的风雨,你知道这是真实的世态,而且曾经离你很近。把这种世态加在一对极度被边缘的特殊夫妻身上,你会体味到什么是举步为艰。

客观把脉:人性光芒的微弱。

《隐入尘烟》在一定程度上是令人窒息的,这种窒息来自于影片比较客观地把脉到了人性最细微、最柔弱的那束光芒,几乎翻到了人性善良、纯朴、向上的反面,它有点暗淡、有种惨烈、有些隐匿,但影片有意进行了全面把脉和会诊,而且将它完全暴露、毫无掩饰,这令人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自我比较,结果发现有些似我又非我,弄得十分尴尬和狼狈。其实这大可不必,是人总有两面性,无非是哪一面、哪一刻、哪一事主宰了你的灵魂。影片中当有铜的两个儿子马上就要迎娶新人时,主人公有铁尽管安于呼来唤去、埋头劳作的生活现状,但即将有新人入主、需要添碗加饭的时刻,他被结婚了或者结婚了,他全部的家当就是一头毛驴、一辆木板车、一处暂借的婚房。贵英的出嫁也是大同小异的因素,身有疾病、又小便失禁,这是娘家人的打脸板子、蒙羞曲棍,选择嫁人这是最好的去处。没有喜宴、没有祝福,与其说是男婚女嫁、分房另住,不如说是遗弃赶出。手足之情原来抵不过侄子的成家立业和兄嫂的颜面,兄道友、姐娣怜的人性光芒顿然间弱不禁风、全然失色。当全村人集聚在破屋几乎是非抽不可、逼命式的要求主人公去献血时,他们清楚救不了张永福的命,他们的地租和工钱就没着落了,是的,在关乎自己利益得失时,所谓的朴实正在掩盖着自私,这何尝不是对弱者的冷漠?邻里互助的存在,先决条件是不动对方的蛋糕和奶酪。当张永福的儿子返还原先收购村民的包谷时,主人公提醒扣除一百六斤大衣钱时,那声干脆利索的“秤八百四十斤包谷”的台词,入木三分地刻画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不讲知恩图报是多么的理直气壮!在粮贩子收购粮食时,扣去超出约定俗成的杂质和皮重的数字,我们不得不信对老实人、懦弱者的盘剥是永远存在的。剧中的主人公的人性光芒也不是辉煌高大的,相反他只能用老实巴交、平淡无奇来形容了,他之所以献血是有逼的成份,那一声冷冷的走似乎透露着他不情愿的声息。而他清楚不由他选择!能够浓墨重彩的是他善良、勤劳和欠债还钱的朴素。其实这些人性是真实的、存在的。甚至在我们的周边或者身上每天反复着。影片正是切中我们每天熟视无睹的农村、每天发生的平淡无奇的故事、每天真实穿梭在人海中的有铁和贵英、每天听闻的默无声息又无可奈何的的命运结局,用两个极度边缘化的人物汇聚、推动、演绎、爆发,最后戛然而止。整个影片不经意间已拨动了人性深处的琴弦,唤醒我们开始深刻地反思:人性光芒的微弱能否还能承受起更多风雨的浸淫?

灵魂拷问:宿命能冲出束缚的羁绊吗?

《隐入尘烟》的对白,看似随性,实则思考。看似唠叨闲扯,实则精妙绝伦,更是主人公拷问人性与灵魂的天问。我们不妨看一下两个经典的例子。

关于土:

“土都不嫌弃我们,

我们咋嫌弃土哩?”

这既有主人公对土和人生的理解,更有对融入人世尘烟的神往和急切!

关于麦子: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这是把一切当成宿命、定数、命劫,唯有接受;又是对宿命提出了质疑,还能说啥吗?是挣扎,也是想摆脱。矛盾的心理预示了最后的解脱。

有人影评说:“未言苦,却苦出了天际。未言爱,却爱到了极致”。我说:言苦,苦无药治;言爱,爱很勉强。无可救药的苦剥离着本已勉强的爱,他们只是结伴而行加速地走向终点。

影片的最后:放归自然的毛驴又回来了,重新轮回到被使唤、被交易、被屠杀的宿命。这是一个寓言式的发问:宿命能冲出束缚的羁绊吗?或许,已然是无法冲出,那只有默默隐去!男主人公最后生死未知的模糊就是人性安排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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