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从受人尊敬的工人老大哥,干成了这副穷德行。年轻人像赛跑一样,逃离了工厂。”“国家就不需要工人了吗?工人就不需要手艺了吗?就真的一按键盘所有东西能变出来吗?”
正在热播的工业题材剧集《麓山之歌》(原名《重中之重》)中,全国劳动模范宋春霞和丈夫望着空荡荡的厂房,无奈地抱怨。
作为一部讲述我国装备制造业经历困境,又涅槃重生勇攀行业顶峰的剧集,《麓山之歌》由著名导演毛卫宁担任总导演,张彤任导演,王成刚编剧。
剧集一开篇,就聚焦了老牌重工企业麓山重工面临经营困境,董事长方锐舟(侯勇饰)决定破釜沉舟,让企业通过“重工换金融”转型;科学家卫丞(杨烁饰)等年轻人则坚持自主研发,通过新技术新产品解决“卡脖子”问题,才能在曙光初现时站直了冲出迷雾;金燕子(焦俊艳饰)、宋春霞等工人则留恋与机器朝夕相处的当下,主张主业才是主心骨……一时间,企业家、科研人员、新时代工人的个体命运都与麓山重工一起,走到了十字路口。
一部硬核的工业题材剧集有人看吗?中国视听大数据的数据显示,该剧在CCTV-1播出以来,以每集平均到达率2.167%位列黄金档第二的位置,豆瓣开分达到7.8分,给出四星的用户达到54.9%。
从《平凡的世界》《十送红军》《百炼成钢》,到去年广受好评的《功勋》之《能文能武李延年》,再到今年的重工题材剧《麓山之歌》,有独特美学追求的毛卫宁总能将厚重题材拍出新意。其2015年拍摄的《平凡的世界》播出后,除了创下当时收视率纪录外,还让这本出版了30余年的小说重新回到年轻人的书桌。
而近年来,从《大江大河》《山海情》《觉醒年代》到《人世间》《大山的女儿》,也有越来越多看似厚重的主旋律、主题剧获得了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自来水的点赞和好评。
这一次,我们对话总导演毛卫宁,破解主题剧集、厚重题材的爆款之道。
(以下自述根据采访整理)
工业题材曾经有过辉煌
接手这部剧时,我们没有剧本,也没有小说,只有四个字——“重中之重”。
去年四月份我们拍摄的《百炼成钢》刚刚杀青,就接到一项新的任务,拍一部以湖南制造业和重工业为主题的电视剧,名字就叫《重中之重》。当时只有这四个字的题目,其他什么都没有。
总导演毛卫宁(右)和导演张彤(左)
编剧王成刚和我们团队开始下生活走访,尤其是王成刚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走访了湖南中联重科、三一重工、山河智能、铁建重工这些制造业和重工业龙头企业,搜集了很多真实的故事。重工换金融、制造业被国外产品卡脖子、被污蔑专利侵权等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我自己也在看观众的评论,很多观众也注意到,我们这个戏其实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反派,没有坏人,但是仍然有戏剧冲突有矛盾,也非常好看。这就是我们从生活本身入手,从这个题材本身做了深度的开局破题。
工业题材我们是相当陌生的,而且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拍过这个类型的剧。但是工业题材曾有过辉煌,回过头看我国电视剧的发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工业题材电视剧是非常盛行的,影响了中国很多观众。比如上世纪80年代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乔厂长上任记》,1997年的《车间主任》。
但现在明显这个类型比较少,涉足的人不多,主要还是这一类题材的门槛比较高,你得真正了解工业、工人的生活。我跟编剧一开始就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我们不能去拍一个披着工业题材外衣谈恋爱的剧。
当然我们这个戏里面也有爱情,但爱情绝不是这个戏的推动力、发动机,我们要去反映我们的制造业怎么从低谷走向辉煌,从这个当中去挖掘素材,去找到它的发展规律和逻辑,硬碰硬地去写这样的过程。
侯勇的人物浓缩了几个重工企业一把手的影子
我们的剧中人物都有原型,比如侯勇老师饰演的麓山重工党委书记方锐舟、杨烁饰演的科学家卫丞、焦俊艳饰演的高级焊工金燕子等等,这些人物不是某一个真实的人物,而是浓缩了不少真实人物的影子。
像方锐舟这个人物,我们就浓缩了几个重工企业一把手的影子。我们在走访了很多企业时就发现,他们老板性格完全不一样。当时我们就意识到,方锐舟应该有这个老总的一面,也应该有那个老总的另一面,他是一个综合性的人物。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们在创作上就做了一些修改。原来没有想过把方锐舟写到底。在他遇到困境的时候,最方便的方式是换一个人,让新来的人打破僵局。那我们是不是能够改变过去对改革者、企业领军人物的写法,而不是动不动就通过换人来解决问题?我们尽量写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的成长,展现人物的多面性。现在已经播到二十多集,但方锐舟依然在遇到问题和新的挑战。
这其实就是我们工业发展过程当中,每个人处在不同的位置上,他的出发点不一样,但大家共同点都是为了把我们的制造业、工业搞上去,在这样一个大形势下何去何从的问题。在此过程中就会有路线冲突,个性冲突。
新工业美学:要把机器当成角色对待
这部剧的拍摄中,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让观众感受到冰冷的机器的温度。
在开机前三天,我们没有拍摄任何有演员的戏,而是把整个剧组拉到工厂,只拍机器。这样做,就是为了建立人与机器的感情,并且把机器“当人来对待”。当剧组成员彻底了解了工厂运作模式、对机器也有了感情之后,拍摄起来才会更加得心应手。
因为这是过去我们所陌生的东西,一定要把机器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当成一个角色来对待。如果不把工人对机器的情感拍出来,那么就不可能深挖工厂环境与其他工作岗位不同的特质。
比如有一个镜头,侯勇饰演的方锐舟在车间里,深情凝视着臂架泵车,这台车就是当年断臂事件的主角(注:十年前一次国外展会上,麓山重工的臂架泵车突然断裂,方锐舟隐瞒了国外零部件出问题的真相,并最终造成卫丞父亲卫冲之精神出现问题)。出事后,方锐舟把臂架泵车拉回来,修好藏在这儿,很少人知道。对于方锐舟来说,这台泵车里包含了纠缠他半辈子的复杂情感,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机器。
这部剧的拍摄,其实给了我和团队很多收获。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在现场拍摄,路过了一个车间时突然被一个场景吸引,就是有几个工程师或者工人,围在一台机器旁。这台机器被拆开了,里面有无数条线路。在我们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团乱麻,几百条线裸露在外面。他们就在认真讨论,如何修这个机器。
我站在那看了很久,后来去拍戏。拍完戏大概几个小时候后,我又回去看,这台机器就修好了。
这给了我很深的感受,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在我们向上的道路当中,会遇到类似一团乱麻的情况。但是我们只要能够遵循着它的规律,找到这个线头,找到问题所在,问题往往会得到解决。
我们生活当中,也会遇到这样的场景,如果为难了,一甩手就走了,可能问题永远解决不了。解决问题的道路一定不是简单的,一定是需要花时间去尝试的。你看那几百根线,即使有经验的工人,可能也得一条线一条线去试,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但是最终解决了问题。
就像我们的工业在最低谷的时候,还是走出来了。我希望这个基本精神不能丢,就是面对着一团乱麻的那个机器,一旦找到那根线,把它修好,这是永不放弃的东西。
不能用题材来决定观众审美
剧本写出来后,有平台给编剧王成刚的反馈是,年轻人不会看这一类题材。
我其实很能理解,平台所说的话其实不是错误的,就是代表着一部分人的看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一部分观众不看,创作者就不去做,对吧?我个人认为,平台的从业人员是年轻的,但他们不能够用自己个人的好恶来代表所有的年轻群体。
就像当年的《平凡的世界》,我拍这部剧的时候是2015年,处境比现在还艰难。那时候电视剧是什么?都是天天都在天上飞,全部是神仙鬼怪侠啊。那个时候都说现实主义没有人看,平台也断定今天的年轻观众不会看一个八十年代农村的戏。
但结果呢?我们的年轻观众很喜欢看。这个戏播出以后,《平凡的世界》这部出版了三十多年的小说再一次回到了大学生阅读排行榜前三位。后来我跟大学生们座谈,他们就说只要你拍得好,我们就会看。观众不会考虑这是什么题材,好不好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凭自己的经验和概念来决定观众要看什么。
包括去年的《觉醒年代》《山海情》《功勋》……像《功勋》我拍的《能文能武李延年》单元,那作为平台,会觉得一个抗美援朝的英雄,还是个真实人物,有人看吗?但播出后关注度很高。说明什么呢?就是你得拍好!拍什么很重要,怎么拍更重要!我觉得平台应该说,你如果不拍好,可能会没人看,不是说这个题材没有人看。
创作者的任务是要把它拍好,年轻的观众就会看就会喜欢,他们不会在乎什么题材,我们不能用题材来决定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审美。
吸引年轻观众,不是就要故意去迎合
现在我们创作者会说,我想要吸引年轻观众,就故意去迎合他们,好像找到一些热点话题观众就会看。其实不是这样的。你拍的是戏,观众要看的是你的人物你的故事,最后才是你主题。所以我们不能“题材为上,技法为下”。现在的创作者有这种想法,其实是不对的,不是说你抓住了一个似乎热门的题材似乎是有话题的东西,观众就要看,还是要看你怎么拍。
就跟吃饭一样,你是百年老店、网红餐厅也好,这些外在的标签只能决定是不是有更多人去,但好不好吃才是最吸引消费者的。好吃,消费者才会继续去,绝不会因为贴了什么样的标签,就能够长盛不衰。
现在很多创作者就是“题材为上,技法为下”,不去认真讲故事,浮皮潦草地去拍,弄两个男女主角在这个工厂里面写他们的爱情,编一些桥段,再喊几句口号。这个就会有人看吗?
如果我们这么去做,《麓山之歌》也不会有人看。观众愿意去追你的戏,那是看到了真正的工人真正的工业真正的工厂,产生了共情,觉得你的人物是可爱的,你的人物是我关心的,观众才能够进入才能够了解:哦,原来我们工业遇到了这样一个坎,是这么走过来的……这就是一个好的戏能够传递给观众的,而不是喊些口号。
创作这个东西,得花功夫。包括你看我们的演员,自己下着功夫。焦俊艳,一个女演员,她可以独立操作电焊、开挖掘机,都是自己做的。如果一个演员,在一个这样题材的戏里,弄得漂漂亮亮的,穿着各种好看的衣服,比划两下,观众就喜欢就承认了吗?不会!
杨烁饰演的卫丞,这个人物改变了过去观众对他的一些旧有的看法,那都是靠着他贴近了人物,他自己背了圆周率后两百多位,背了元素周期表。这些都不是我要求的,但是他要用这种方式的接触,进入到人物的内心,必须是这样一种状态。
想做吃螃蟹的人,给同行趟一条路
我最近封控在成都的家里,也没有闲着,因为《麓山之歌》从开拍到播出就5个月,现在我在家里做后期,一边播出一边后期。
疫情确实对各行各业都有影响,像我们正在做的重点剧《我们这十年》,有一个单元还没有拍完,前后开了有一百个视频会议。
好像我这些年都在拍一些偏僻的,门槛比较高的题材,确实很费力气,但是我觉得值得,我希望去做这样的探索。那些还在成长当中的年轻导演们,他们面对的问题更多。那我作为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的创作者,需要去吃这个螃蟹,需要给同行们趟一条路。我的想法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就要有突破,至于好不好,那就由观众来评价。
我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没有公司,也没有资本,我能够保持我所有的创作是我喜欢的。我热爱它,就能把它拍好。我不喜欢可以不拍。
我拍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也呼吁加大现实主义的创作,但也不排斥古装剧,可能是暂时没有遇到我喜欢的剧本,可遇不可求。
我还是比较鼓励徒弟们多做一些尝试,因为我毕竟跟他们不在一个年龄段,我有我自己的爱好。我鼓励徒弟们去拍一些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比如张彤拍了《你是我的城池堡垒》《追光者》,王逸伟拍了《一场遇见爱情的旅行》,这都是年轻人喜欢的内容。
红星新闻记者 邱峻峰 编辑 徐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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