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路边野餐》的导演毕赣被很多人誉为贾樟柯与侯孝贤的继任者,对于一个1989年出生的人来说,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但细究起来,他与贾、候还是区别很大的,甚至可以说,从根系上就不一样。
他们三人似乎都关注乡野,都关注普通人的境遇,但侯孝贤关注的是个体命运与天道的关系,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怆与淡然,贾樟柯关注的是人与时代的关系,他讲的永远是人被这个剧变的时代裹挟的通俗剧。
这两人相比较,贾樟柯更入世一点,骨子里是有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情怀,而侯孝贤则淡然得多,他所表达的更多是生命面对恒常与无常时的一种生理性的虚无与惘然。
贾与候起码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都在讲个体与外在的关系,无论这个外界是无常还是社会,他们电影的核心无外乎有限到无限、偶然遇到必然、理想遇到现实后的失落,总关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与不能承受之轻交相辉映的时刻。
《路边野餐》并没有这两个世界的对立与分裂,毕赣的世界里是没有现实的,所谓贵州凯里完全没有现实性,它只是毕赣情感世界的外化,那个永远看不见阳光的城市、废墟般的房子、幽暗如井的隧道,其实只是主角陈升的内心图景,这是一个浪子对于过去的悔恨以及对于现在的无望。
贾与候的人物是活在真实世界的,而毕赣的陈升只是活在自己的梦中。
贾与候都努力做这个世界的旁观者,而毕赣却恨不得附体到陈升身上。
这里面没有高下之别,但贾樟柯、侯孝贤、毕赣三人在看待世界的方法论上的差别,让把他们联系起来的举动,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硬是要拿一个华语电影圈的导演来比较,毕赣实际与王家卫是有相似之处的。
当然猛一看两人截然不同,一个讲华丽缱绻的小资阶级,一个是脏乱落寞的小镇世界,但这些只是表象,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一致的。
他们的影像都带着极强的主观色彩,他们一点都不关注这个世界,他们只对自己的内心有感受,他们也都热爱在形式上去玩一些花活儿。
他们真正关注的都是逝去,都是时间。
王家卫那种“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的经典句式,实际都是他对于逝去这一事实近乎丧心病狂的无法释怀,而毕赣这部电影里,火车身上那个倒转的时钟也是毕赣对于回不去浓墨重彩的喟叹。
简而言之,毕赣与王家卫都有超强的表达欲,所以他们不可能有侯孝贤那种云淡风轻的视角,他们在画面的每一处都涂抹着叹息与颓丧。
所以他们注定会是形式主义者,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消耗他们无处发泄的情绪;所以两个人都那么热爱旁白,因为不如此,他们就不能精细入微地描述主人公内心那些含混不清的情感褶皱。
情感浓烈绝对不是什么坏事情,热爱修辞也不是罪过。
王家卫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个正面例子。他的铺张,与主人公内心的细腻相得益彰,都市男女心里的那些痴缠暧昧在他的镜头下变得栩栩如生。
而《路边野餐》的问题是,它近乎偏执的视听,与主人公的内心相比,要丰富太多。
对于王家卫来说,那些都市情感的丰富与奇诡,非得用他那种迷幻而灵动的视觉不可,而《路边野餐》却似乎是反其道而行之,某种伤怀的情绪成为主轴,人物在片中成了道具。
从某种程度来说,陈升在这部电影中只是一个情感基调,那些由毕赣所作的诗则是主角,而这部电影是围绕那些诗所作的配乐诗朗诵。
影片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影片所谓的诗意都只来源于那几首诗,而画面里大都只是情绪。
诗意与情绪是不一样的,情绪是单纯的,而诗意则是既单纯又暧昧的,诗意是在我们的语言表达极限之外的东西,所以它必然是含混的,而这种理性又指向某种我们的理性无法抵达的真实,于是又显得那么清澈。
从这个标准来看,影片中大多数为大家所称道的诗意,都显得太格式化,或者太单薄了。
反倒是影片中几处非常剧情化的地方有着让人印象深刻的灵动,包括陈升在荡麦的昏暗发廊里声泪俱下地回忆自己死去的老婆,然后既突兀又自然地抓住发廊女的手,开始调戏。
这种亦真亦假的状态,倒是一种对人性既坦率又宽容的表达。
另一处是他在唱《小茉莉》时的磕巴忘词,这也是整部电影僵硬状态中偶尔的放松之处,让那种无时不在的刻意减弱了些许。
这里面也涉及一个对诗意的理解,诗意并不是姿势,诗意是精确的真实,是生命某些状态的关键瞬间,它必然是自然的。
或者可以武断地说,只有真实,才是诗意的,任何其他都只是简化和虚假,而姿势又是对这种简化和虚假的再度简化。
必须承认的是,《路边野餐》在大陆电影中的特别。
它与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以及现在院线的商业电影都不同,它真正跟现实主义彻底告别,然后扬长而去。
第四、五、六代,或多或少还是现实主义的奴仆,或者旗帜鲜明地反抗现实主义,用的却是反对对象的手法。
而《路边野餐》有股野生的蛮劲儿,这种东西,也应该是它大受赞赏的原因之一。
由于商业化大潮,我们过分向工业化模式化靠拢,而《路边野餐》是对它的不自觉的反动。
但告别现实主义,也是个难度最大的事儿。
它很容易成为话语繁殖的自说自话,因为它处理的是人类的元问题,这里面真神与假神并立,你很容易受到迷惑。
你需要很大的毅力和定力去保持坦诚,去面对自己最真实的生命体验。
因为我们都太脆弱,太容易受到蛊惑,经常撕心裂肺地述说着真情,却不自觉地成了某种时髦思想和审美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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