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娅与曾祖母的照片
◎王婷儿
年近30岁的尤利娅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答案。她因为医学入学门槛高而选择医学系,试了之后却意识到,自己感兴趣的一直是人的心灵而不是身体;转读心理学之后,又发现自己真正的热情在于视觉化的事物。她决定成为一个摄影师,兼职在书店打工。
在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里,尤利娅在不同的人生方向以及几段亲密关系中选择、犹豫、寻找自我。和四十多岁的漫画家男友在一起时,尤利娅从对方身上获得对自我的确信,却也因对方既已成熟的理性思维所表现出的强势而感到压迫,选择分手;与下一任男友在一起时,她终于可以放开做自己,却在尝试后,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这样“平庸”的生活。这让尤利娅的人生显得反复、犹疑。
这部故事背景设置在挪威首都奥斯陆的电影,呈现了作为现代世界中最为发达的北欧社会中,一个女性被给予了足够的自由之后,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依然面对的困惑与摸索。片名定为“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看上去像是大众对这样一种“未被安放”的人生状态的否定,但电影却以一种温柔的开放态度,对这样一段生命状态展开了细致呈现。
电影里,尤利娅30岁生日时插入了这样一段旁白:“尤利娅的妈妈艾娃在30岁时已经离婚两年,是一个单亲妈妈和出版社会计;尤利娅的外婆在30岁时有三个孩子,在国家剧院的《罗斯莫庄》中饰演吕贝克·维斯特;尤利娅的曾祖母阿斯特丽德在30岁时丧夫,独自养育四个孩子;尤利娅的曾曾祖母有七个孩子,两个死于肺结核;尤利娅的曾曾曾祖母赫塔是一个商人的妻子,在一场无爱的婚姻里育有六个孩子;尤利娅的曾曾曾曾祖母没能活到30岁,当时,女性的预期寿命是35岁。”
和过去的时代相比,现代世界中的女性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尤利娅一代的年轻女性,终于不再像她之前的女人们一样,早早地步入婚姻,与家庭为核心的经济体捆绑在一起,以家庭生活取代社会生活,而是能够在多元的、有保障的世界中作出自我的人生选择。作为一个女性,尤利娅一代受到来自社会的显性束缚开始松脱,鲜活的生命呼之欲出。
但同时,“尤利娅们”还是在自我与隐含的社会期待之间徘徊。电影里,尤利娅数次对于自己是否准备好成为母亲感到犹豫:在四十多岁的男友表达了想要孩子的期望时,她不愿被对方的想法裹挟,不接受男友“很多人自己还没活明白就有孩子了”的说法,说道:“我之后某个时候也会想要孩子,但我现在不知道……”和下一任男友在一起时意外怀孕,她依然不确定自己在面对这样一个新生命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在这样一个自由的时代,女性被赋予的依然是一种“假性自由”,被给予了自由却依然没有完全摆脱社会对于女性的隐性期待。在这样的期待中,一个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应该结婚、生子,选择一种稳定的生活,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人生答卷”。作为一个女性,依然需要在母职身份与自我身份之间作出选择——是否完成了自我实现,与是否满足了作为女性的社会期待,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是一个男性从来都不需要面对的问题,可它却依然清晰地横在每一个女性的面前。
在电影里,尤利娅对于生命中那些“不是自己的东西”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在与漫画家男友的亲密关系中,尤利娅敏锐地发现在思维更成熟的男友面前,自己的感受被不断地“下定义”,而在男友对事物的系统性分析中,那些因没有被纳入分析而让她感到不适的东西,正是她生命里那部分没有成形的“自我”。
尤利娅对于自我的确认,正是在这样一种对“一致性”与“被定义”的逃离中获得的。吃了迷幻蘑菇后,尤利娅在幻境中看到了自己肥胖的、变老的身体,感受到来自多个陌生男性的抚摸,怀里抱着一个丢给她的孩子……这些场景,似乎正是一个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凝视下,依然存在的内心恐惧的潜在释放。
这部电影难得的地方在于,它并没有给出一个关于“一个人如何找到自己”的答案,而是抱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以一个女性的主体视角出发去讨论她生命中的选择与困惑。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的选择也许有反复,看上去前后不一,却并非是错误的,而是一个女性在面对自己、不断跟自我对话的真实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尤利娅具有一种难得的特质,她总是能够守住自己的不确定,诚实地面对自我的困惑,而没有接受某个既定的答案——即使这些并没有为她带来确定的人生答案。
整部电影的叙事十分尊重个体的节奏,细致地呈现了个体生命的犹疑、徘徊和沉思。电影里不加评判的细致讲述,正是对片名《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所指涉的刻板印象的巧妙化解。一个生命的成功与失败本来就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如果执著于某种外在的社会标准,反而忽视了真实处境中的个体内心。况且,假如走向成熟意味着某种封闭性的答案,那么,对于自我生命的探寻是否在某个外在的既定时刻就已经停止了?
除了那些犹疑与逃离,个体生命也需要时间去找到自己内心坚实的那部分。片中展现了几个尤利娅的独处时刻:在漫画家男友的新书发布会上,尤利娅感到来自男友作为“成功人士”与外在社会对“成功”的定义的压力而选择逃离,在离开的路上,她远远地眺望着山下的奥斯陆城;漫画家去世时,尤利娅经历了曾经亲密的人的死亡、由死亡而产生的对于爱与生命的确认,她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在日出之前长久地凝视着海面。在这些时刻,那些质疑与沉思开始凝结成个体生命中某些更确定的东西。我想,在经历了这些确定性时刻之后,即使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外在改变,尤利娅面对生命的态度已经不同了。
而片中展现的现代城市生活的图景,与其说是女性面对的问题,不如说它所呈现的是每个现代人都在面对的生命困境。如电影中尤利娅发现,这些已不再是自己的困惑,高速的信息时代与大的全球议题环绕在每一个独立而孤独的个体生命之上,向人们提出一个问题:一个现代人要如何找到一种忠实于自我的生活?这部电影,正是通过切近一个真实的生命,凝视她的困惑与寻找,来讨论一个女性、抑或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个体,如何在现代世界完成对于自我存在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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