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这一页历史被轻轻翻过

拒绝这一页历史被轻轻翻过

作者/慧超


(一)


“说了这么多呢,其实什么都没说,就像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啥也没发生。”


在最新一季《脱口秀大会》上,呼兰用这段话,作为一节表演的结束语。



这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相信有此感觉的人,绝不止我一人,弹幕上就小心翼翼地飘过一条:


“内涵了!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如今舆论中包容的氧气稀薄,在这个拉磨的驴喘几口粗气都要被人骂做“矫情不懂事”的当下,这样的表达有一丝丝勇敢的色彩。


罗翔老师说,“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罗老师的微博早已不再更新,这不是一个主动的选择,人们的总结是“网暴至退网”。


就目前为止,《脱口秀大会》中所有关于疫情的段子,都令人失望地浅薄寡淡。


几乎所有关于疫情和上海封城的阐述,都乏善可陈地围绕在食物、厨艺和居家无聊这些无聊但安全的话题上。


这样的事后阐述令人恍惚,我觉得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件事:


在那漫长的两个月之中,上海人遭遇了什么。


据说脱口秀的本质其实是冒犯,而“冒犯”的底色,当然不是鲁莽,而是勇敢。在一档综艺节目上,你怎么能天真地去期待“勇敢”呢?


杨笠讽刺几句男人,被一群人追着骂了2年。上一季最精彩的体育专场,至今仍不见下半集,嗯,或许是因为“技术原因”吧。


李诞和一众经历过上海封城的脱口秀演员肯定明白,公众期待着怎样的表达,关于疫情和封城,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荒诞、魔幻和可笑的场景。


但节目要做下去,就得主动把身上的刺拔掉,由刺猬变成人畜无害的兔子。



(二)


“历史是一团迷雾。”


很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感到疑惑,历史怎么会是一团迷雾呢?


历史不是一副清晰的画卷吗?或者说,历史是一幅清晰但残破的画卷。


但年岁渐长,读书愈多,一个人面对历史就越容易感到恍惚。


你越认真地注视历史这幅画卷的线条,眼前的图画就越是模糊,画卷上原本清晰的线条,开始呈现出迷离的痕迹——这意味着,它或许曾被刻意擦除、损毁、涂抹。


我读米勒的那本《什么是民粹主义?》时,确实重新审视了“人民”一词。


民粹主义者常常宣称,他们才是“代表人民意志”的,他们的拥护者才是善良智慧,永远正直的“真正的人民”。凡是不认同和反对他们意见的人,都会被民粹主义者轻易扣上“人民的敌人”这顶帽子。


因此当我们谈论“人民”时,在很多情境下,和民粹主义者口中的“人民”,常常代表着两种生物。


历史也是一样。


“感觉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历史的流逝。”


这几年,类似的表述,频繁地出现在你我的朋友圈和社交媒体之上。


“我们应该记住这段历史!”可是,他人口中的历史,和你我所感受到的历史,真的是同一段历史吗?


我越来越感到困惑。


人们常说,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


但问题是,应该铭记的历史,是哪一种历史?


奥威尔在《1984》中写道:


“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


对同一段历史的表述,人们往往有着不同角度的认知,很多时候,这些认知甚至是完全相悖的。


而吊诡的是,每个阵营的人都坚称己方对历史的阐述,才是正确且唯一的真相。


譬如,一个发生在当下的例子,就是正在进行的俄乌战争。


在战场之外,在断垣残壁的家园和鲜血狰狞的尸骸之外,关于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拥有着完全相反的两个镜面:


对于乌克兰那些流离失所的平民以及她的支持者而言,这是一场毫无争议的,非正义的侵略战争,俄罗斯人是邪恶的侵略者,是屠夫和魔鬼。


而勇敢无畏的乌克兰士兵,正在英雄的乌克兰人民的支持下,奋起反击,誓死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



但上面这样的表述,对于俄罗斯人及其支持者而言,则完全是乌方毫无根据的污蔑。


在俄罗斯人眼中,这场军事行动,是无奈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是一场正义的,为维护俄罗斯利益,乃至是为了保护和解救深处水火之中的乌东百姓的一场自卫反击战。


可以想象,很多年之后,当回顾这段历史,谈及这场战争,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一定会对其有着全然相反的历史定义。


其实,历史上,对同一场战争,交战双方对战争性质各自截然相反的表述,几乎是一种常态。


邪恶如希特勒统领下的第三帝国,在发动侵略战争和种族屠杀时,其对军队和人民的意识宣灌,也是以“正义之名”。


两国交战,每个国家都会坚信自己是在防卫,是忍无可忍后的以牙还牙。彼此攻讦的两个社会阶层,也往往同时声称自己是站在公共利益的立场。


所以罗新老师写道:


“我们所能了解的历史史实,不过是被种种力量筛选过的,幸存下来的碎片,另外那巨量的史实,都已经被屏蔽盒排斥在我们的记忆库之外了。”


(三)


人确实是善于遗忘的动物。


铭记和遗忘是塑造记忆的笔和墨,“理解记忆的关键在于理解遗忘。”


面对一段历史,在浓墨重彩的“集体记忆”之外,公众还应警惕一种有意识的“集体失忆”。


尤其值得注意和警惕的,是那种“积极的遗忘和失忆”,即出于某一目的,主动地、有意识地切断与过去之间的联系的遗忘。


这样的“集体失忆”,听起来不可思议,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人怎么可能集体遗忘?但某种维度上,这反而是历史的常态。


比如二战后,奥地利人对历史的集体刻意遗忘。二战结束后,纳粹成为全世界讨伐的对象,战后数十年的时间里,奥地利人成功地将自己描绘成纳粹的首要受害者。


在一场主动的、浩大的“集体失忆”之后,奥地利人笃定地相信,自己是一个快乐、温和、热爱和平的民族,从未想过与纳粹为伍。


但事实是,历史上许多最狂热的纳粹分子,包括希特勒本人,正是奥地利人。二战中,很多奥地利人都曾主动配合纳粹迫害和屠杀犹太人,奥地利民众甚至在首都维也纳街头欢呼纳粹军的到来。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温和”的奥地利人,在战后刻意遗忘了。


类似的事情,中国人更熟悉的,是日本人对待历史的遗忘和篡改。


在臭名昭著的靖国神社游就馆的展览叙述中,日本从侵略者,摇身一变成了太平洋战争中的“受害者”。


而那些在东亚诸国犯下累累罪行,双手沾满鲜血的战犯,则变成了誓死效忠天皇,为日本国家利益献身和牺牲的“英雄”。


在这种主动的遗忘和篡改下,日本在二战中的种种侵略行为,都被描述成民族自卫的“圣战”,甚至是作为东亚的守护者和解放者,赶走了试图殖民的西方列强。



刻意遗忘和篡改历史一样,都是对历史的滥用。


所谓滥用历史,就是权力创造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甚至是完全虚假的历史,以便使自己错误对待他人的行径合理化。


历史是一条通往未来的车辙,毫无疑问,这条车辙会影响我们未来路径的选择。


(四)


“我们要知道,历史越是单一、纯粹、清晰,越是危险,被隐藏、被改写、被遗忘的就越多。”


“我们应该警惕那些以历史的名义提出的宏大主张,以及那些号称一劳永逸地发现了历史真相的人。”


最近一段时间,我向很多朋友推荐了一本小书,玛格丽特·麦克米伦的《历史的运用与滥用》。如果你是个爱读书的人,那在此之外,再推荐另一本小书,北大罗新老师的《有所不为的反叛者》。



这两本书十分有助于一个正在“亲历历史”的人,在当下如何理解“历史”一词。


你应该认识到,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历史,它有着明确的功用,有着清晰的指向,有着讳莫如深的意识选择。


历史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它是如此地有用,以至于人们会动用各种力量,采取各种手段,精心地选择和包装它。


因此,历史当然是一种“强大的武器”,在一定程度上,它塑造了一群人的价值观,乃至一个民族的记忆、恐惧、抱负和爱恨情仇。


我们是历史的亲历者,同时,我们也是历史的遗忘者。


然而,面对那些被精心剔除掉、涂改过,主动遗忘的历史碎片,我们不该甘心做一个遗忘者。


当然,在当下的环境中,公开表达和记录需要巨大的勇气,任何与阅读者心中的默认图景相悖的表述,都会被视为别有用心的“阴谋”。


但我想,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铭记这一切。私人叙述(私人史)不仅仅是对历史记忆的重要补白,它本身就是历史记忆的组成部分。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啥也没发生。”


这是一种悲哀的虚无表达,它应该视作为一种警醒,而不该用作一段特殊历史的总结。


历史不仅仅是一面镜子,更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历史是一面多棱镜,它有着难以计数的截面,折射着绚丽缤纷的光谱。


记录这一切。

记住这一切。


不要让这一页历史在我们眼下轻轻翻过。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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