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电视剧诞生之初，由于播放载体和获取门槛等客观便利条件，服务于人们生活消遣进而促进生活消费的商业实质，无可避免的成为了它第一属性。也因此，电视剧曾被无数人定义为“口水艺术”，相较于同为声画影像艺术的电影，长期处于文化鄙视链的底端。

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为了符合不断提高的观众审美心理，电视剧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规律、表现手法以及文化特性。发展至今，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中一个最不可或缺艺术门类。网络平台、流媒体的出现并盛行，更从实质上改变了其相对单一的播出载体。类型不断迭代更新，题材愈发涉猎广泛，形式更是花样百出，于今天而言，应该对它有一个更准确的称谓：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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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题材剧集，在国内更多被称之为刑侦剧。因其天然融合了罪案、悬疑、推理、冒险等元素，一直以来都颇受青睐。随着近期《罚罪》、《冰雨火》等剧的火热播出，观众对于此类题材的关注与讨论更是达到了年度观剧的峰值。

作为编剧，多数时候需要跳开普通观众视角去观剧、观影，从最开始的自我强迫，到后来会变成一种下意识行为。这种体验并不美好，甚至有些残酷，但保持非沉浸式的分析与学习，又是这个职业必须养成的基本技能。

所以当看到多数对剧作的评论都着力于“反转再反转”、“情节烧脑、逻辑缜密”、“节奏紧密、线索环环相扣”等浅表式分析描述时，那种说好听了叫职业习惯、说不好听就是矫情的警觉心便不自觉跳了出来。无意纠偏纠错，只是想把这些年从业过程中获得的一些创作经验，或者叫实践方法论分享出来，不承担什么理论教学之功能，仅供同行朋友们交流探讨。

为便于阅读理解，也为了避免陷入对创作方法论的枯燥讲述，本文将着重抓取犯罪题材的国内外剧集作为引证分析范例。正确的创作方法和思维习惯，同样适用于其它题材类型的剧本创作。

· 故事结构中最不重要的恰恰是故事

除却文学改编之外，一部剧集的最终呈现，往往起始于一个令人匪夷所思又不禁拍案叫绝的动机，或者叫创意点。美剧神作《绝命毒师》的编剧文斯.吉里根（Vince Gilligan）曾讲过一条编剧技巧：当你听到一个荒谬的想法或者听到一个笑话时，试着想象一个符合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场景，并想办法让导致这个荒谬情景的过程合理化。所以他从朋友一句“搞辆大篷车，在里边制作冰毒，开着它环游美国”的随口玩笑中灵光乍现，于是“老白”诞生了，并随之延展出了《绝命毒师》，并与其后的《风骚律师》共同构成了它作再难与之企及的神剧宇宙。

动机撕开了创作的切口，人物的诞生奠定剧作的基础，可对于完成故事结构而言，这些还远远不够。

显而易见，《绝命毒师》给出了一个强悬念的开场，无人荒漠，绿衬衫、白内裤的“老白”持枪而立……由此你会想到什么？或者说，此时最让你为之揪心的是什么？是的，是这个狼狈却又充满决绝的男人此前经历了什么？你在不自觉中关心起了人物的命运。而后剧情倒叙回去，将一个小人物悲惨的命运向观众娓娓道来。中年危机、老实巴交、卑微生活还不幸身患绝症，多么熟悉又俗套的故事配方，单拎出来说它狗血一点都不过分，可是却能让观众在对人物命运产生的好奇中接受并与之迅速共情。

往后的剧情走向中，牵动观众最大心绪的，依然是人物，是人物命运。只不过，随着各个角色的相继登场，每条曲折又完整人物线相互交织，构筑起了一张巨大的、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网，他们各自的命运既独立又彼此影响，意味着“多米诺骨牌效应”启动并一发而不可收拾。此时，剧作的骨架已经搭建得坚实而可信，故事嘛，只需要设计、筛选，再把最合适的填入进去，一个饱满的故事结构便呈现了出来。

创意点，人物，人物关系，命运节点，然后才是故事。也可以说，这所有的元素共同作用，于是产生了故事。

· 人物前史的真正意义

许多编剧在角色构建阶段，往往习惯于深挖人物前史。这并不仅限于初入行或经验欠缺者。我曾经参加过一个项目会，带队编剧也算得上行业资深，他特别强调的一点创作要求是：人物前史至少要写出一页半A4纸。当然，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方法，剧作永远不存在唯一定式。方法看起来无关对错，但呈现却一定有高下之分。

没错，呈现是剧本唯一的、最终的价值所在，也是一文不值的Word文稿与身价变现的区别所在。

那么在创作初期，究竟需不需要去设计人物前史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所有的构思和设计都要能够合理的呈现出来，而不是仅作为编剧创作中的案头备查资料。如果是这样，你还不如去写一部大部头小说，有足够空间把那些无法影像化的废戏塞进去。所谓的“十分之九的内容都藏在冰山之下”这种鬼话，千万不要信。

以最近的热播剧《罚罪》为例，正方主角常征背负着父子两代人的艰难使命，对手赵家的掌门赵啸声却又是他的亲生父亲。于是在剧情发展的过程里，需要不断地打乱时间线，以前史来补足线性时间内的人物拼图。虽然人物前史的设计复杂，但却必要而有效，每一次呈现也都打在了人物命运的节点上，对人物关系和剧情走向起到了要么推动、要么阻碍的作用。对此，我们就可以认定，《罚罪》的人物前史构建符合剧作规律，做到了有效呈现。

· 别纠结艺术源于生活，创作中，戏剧逻辑一定高过生活逻辑

个人认为，艺术源于生活这话应用于剧本创作，最多只说对了一半。理由是，在面临不同类型、不同题材的剧本创作时，总惦念着要从生活经验中找方法、找逻辑，大多会写成生硬无趣的水戏。咱们也别抬杠什么先锋意识流、生活流，纯粹的意识流要么是文艺电影，要么是舞台剧。同样，完全的生活流，叫纪录片。

对了，大卫·林奇拍过一部牛X的系列剧《双峰》，其中充满了神秘而诡异的先锋色彩，但观剧门槛很高，属于天才另类神作，不在传统剧作的讨论范围。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寻找观看。

为什么要说创作时要遵循戏剧逻辑而不是生活逻辑？咱们还是用举例来解答。看过《沉默的真相》的朋友应该都对白宇所饰演的江阳一角记忆犹新。他以装在行李箱里的一具尸体亮相于观众眼前，却出乎意料的成为贯穿全剧的最重要角色，并在穿插变换的戏剧时空里，完成了向死而生的悲壮命运。江阳的主动求死，是为了告慰冤屈的亡灵，是为了不再有生者受到加害，也成为了惩治罪恶的唯一解。

当我们动容于江阳之死，已经不会再去疑问这一举动真实发生的可能性有几何。所以这沉重的一笔，在戏剧创作中称之为打死结，也有更通俗的叫法是砸桩。当然，《沉默的真相》有原著小说的支撑，这一设定也早已成型。但放之在剧作方法中，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他的现实困境、以及患绝症生命无望，都是为了完成大节点设定好的死结而做的必要铺垫。这就是就是戏剧逻辑，有了具体的戏剧目标，就要在戏剧情境下做到假定真实，并利用人物情感和人物关系保证其实现。尽管它在生活逻辑中是不可想象且几乎无法实现的。

· 别沉迷于桥段设计和事件铺排，人物情绪才是剧情推进的发动机

反转反转再反转，必要的反转，可以成为观众保持观剧热情的抓手，也是犯罪题材剧集惯常的创作技巧。一个可怕的创作误区是，为了反转而做的反转，只在情节上打转儿，而忽略了反转真正的作用是要搅动人物关系的变化，或柳暗花明，关系向好；或扑朔迷离，罅隙暗生。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重音其实是在后半句，更具体的说，是在情理的那个情字上。是基于人物情感的合理性，表现为当下人物情绪波动而产生的直接或间接后果。

比如毒师宇宙的另一部超越前作的续篇《风骚律师》，它用了两季的篇幅，着重刻画了吉米成为索尔·古德曼之前，与其哥哥查克之间恩怨纠葛的兄弟情。其间，查克的伪善与自私，以及近乎扭曲的人格，对吉米形成了无法摆脱的压榨、骗取和控制的阴影，长期的、严重的PUA之下，吉米一次次挣扎、妥协、再挣扎、再妥协，如此往复，观众都已被折磨到无望。

随着查克要把吉米送上法庭，兄弟的矛盾也达到了顶点，吉米的情绪也随之崩溃到了极限。然后，反击终于开始了，吉米在法庭上完成了命运的反转，兄弟彻底决裂，查克也间接因此而死，吉米心里从此埋下了一生的愧疚。注意到了吗，反转的基点是兄弟情感，外化的表现是人物情绪，而完成反转的关键桥段——买通黑人保安，并非精巧到天衣无缝，反而就是普通又简单的一次做局，利用的还是查克的性格弱点，傲慢。

在一本叫做《DESIGNPSYCHOLOGY设计心理学》的书中，有段对情绪与行为关系的表述：整个世界的文学、戏剧和电影，都是关于人的情绪和人的情绪体验的，艺术本来就是情绪的。私以为，这段话应该被放进我们戏剧创作的教科书。

· 观众是上帝这话正确的解读是：观剧感受是编剧要时刻抓住的创作金线

当我们已经理解了戏剧创作目的都是为了最终呈现服务，观众是上帝的道理就会变得直接易懂。在创作剧本的过程里，编剧的角色除了主导人物命运和剧情走向，还需要做到时刻跳进跳出，以观众的视角来感受剧作是否精彩，戏剧的钩子是否有效，以及人物是否做到了让人共情。

我从不完全迷信创作技巧能解决所有问题，甚至成为创作的捷径。但正确的方法论，可以作为创作的基本准则，或者，就是那把打开创作之门的钥匙。编剧生涯会面临一个又一个需要突破的瓶颈，方法和技巧或许会暂时失灵，但永远不会失效。当然，完成突破升级的决定性因素，或许是你的审美，它抽象又具体，困难又简单。希望你会是那个掌握了方法，又具备审美高度的人。

作 者

西门不乱

散漫编剧

年方好几十

肾、酒量、朋友之外

其它都虚

主编：栗子

排版：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