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
谢晋（1923年11月21日-2008年10月18日），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人，国家一级导演，中国第三代导演代表之一。
1948年，谢晋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导演系，后任大同、长江电影公司助理导演。中国成立后，他历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副导演、导演，中国影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届主席团委员，中国文联第五届、第六届执行副主席，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八届、九届全国政协常委。
本文节选自《人民艺术家》杂志第201905期，内容有删改。
“如果把20世纪分成前后两半，要举出后半个5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些中国文化人，那么，即使把名单缩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谢晋。”谢晋，经历了85年风雨人生，走过了60年艺术之路，度过了55年电影导演生涯，拍摄了36部电影。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现实，关注社会；他的镜头始终贴近中国的土壤，贴近人民的命运。他将“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作为毕生的艺术追求，用电影构建中华文化的摩天大厦，反映中国社会进步的脉络。
从20世纪50年代的《女篮5号》到60年代的《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从20世纪80年代的《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到90年代的《清凉寺钟声》《鸦片战争》，谢晋的电影创作始终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发展而演变、创新，成为“以先进文化塑造灵魂，以优秀作品鼓舞斗志”的楷模。
1977年，谢晋54岁，他的创作已步入成熟阶段，并开始有意识地以电影语言再现当代中国人经历的岁月。之后的六年，谢晋一部接一部，完成了《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秋瑾》《高山下的花环》等影片。
《天云山传奇》完成于1980年，片子在送审时并不顺利，什么古怪意见都有。有人认为这部电影是美化右派，还有人认为影片中吴遥利用手中的权力迟迟不给罗群平反，是谢晋故意把情节推向极端，损坏了干部形象。
《高山下的花环》海报
在影片争论最激烈的时候，谢晋收到一封中央领导的亲笔信：“谢晋同志：我们大概没有见过面。现在忽然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事由，只是因为刚才看了你导演的新片《天云山传奇》，有点小意见想告诉你。这部片子的导演，依我这个外行看来是成功的……地委书记的家庭陈设和生活衣着都太豪华了，这不真实……我觉得这是这部片子以及目前许多影片以至戏剧的一个共同问题……我想把这个意见告诉你，而且希望如果你认为可以同意，请你在方便时候告诉电影界的其他同志共同考虑。若有不同看法，欢迎来信，信寄中南海即可……”
1981年是农历鸡年，中国电影家协会首次评选中国电影金鸡奖。在最佳导演、摄影、美工等奖项都已评定时，最佳影片的名单还在激烈讨论中。候选影片《天云山传奇》成了争论焦点。一些人说不能冒险把《天云山传奇》评为最佳电影，但是，主持电影家协会工作的夏衍、陈荒煤态度坚决，一定要让《天云山传奇》获奖。在宣布名单的最后一天，评委们一直讨论到凌晨。
《天云山传奇》剧照
《牧马人》剧照
第二天，首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颁奖仪式在浙江体育馆举行，数千名观众参加了颁奖典礼。当主持人宣布《巴山夜雨》和《天云山传奇》两部电影并列为最佳影片时，全场掌声雷动。谢晋走上领奖台，捧着奖杯，热泪盈眶。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电影人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市场压力，与谢晋同辈的电影艺术家渐渐步入晚年，因难以承受市场的重压而纷纷退休息影。谢晋却迎难而上，先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组建自己的公司，后来索性走向了社会。他不仅在题材和艺术上突破自己，自筹资金投拍影片，还培养了不少新人。他是少有的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却还在为电影一天上三班的电影人，他为他的电影努力到了生命的最后。
电影《芙蓉镇》开拍前， 谢晋为演员姜文（左）、刘晓庆（右）说戏
1988年底，谢晋率先成立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巨星影业公司。1992年8月8日，一家以谢晋名字命名的谢晋恒通影业公司很耀眼地出现在沪上。
谢晋，以自己的生命燃烧着中国电影事业。他本可以颐年养寿，或者与海外合作拍片，获取高额报酬。然而，他偏偏与旧的电影模式较上了劲，一家公司倒了，再创一家。他说：“我想以我的实践，为中国电影事业探索一条符合艺术规律的道路。”
五次捧“百花”，两度唱“金鸡”，七回在国际影坛上摘冠，荣任奥斯卡、马尼拉、威尼斯、东京等国际电影节评委。相较于谢晋不寻常的一生，我想这些只是点缀。
一位评论家曾经准确地为谢晋下“定义”：“谢晋的心，一旦熄灭了爱国爱民的火焰，他的艺术生命也就从此告终。”四十多年来，谢晋为共和国所拍摄的20余部影片，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与事业上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相比，谢晋在生活中却遭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承受的苦涩，背负着沉重的愧疚与枷锁。
谢晋与妻子徐大雯相识于四川江安，那年，谢晋还不到20岁，徐大雯比他还小3岁。那时，他们一起排演进步话剧，一起上街抛头露面参加活动，一起堂而皇之地聚会吃饭，彼此欣赏的同志情谊慢慢变成了相知相许的爱恋。
谢晋夫妻结婚照
但不久后，因为一些原因，两人不得不分离。徐大雯只身一人跑到重庆投奔舅舅，谢晋也回到上海组织起了剧社。1946年，徐大雯高中毕业，谢晋专门跑到重庆接她到上海，在洪深的主持下，办了一场隆重的新老结合式婚礼。
婚后，感情甜蜜的两人有了四个孩子，三儿一女，可是除了大儿子谢衍外，其他三个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些生理上的缺陷。尤其是老三谢建庆和老四谢佳庆，都患有严重的智力障碍。
谢晋一家
作为电影界有名的嗜酒之人，谢晋当年可谓是一日不可无酒，正好妻子的身体也不好，怀孕时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孩子的健康状况。
阿 三 不到两岁便患上了严重的哮喘，这直接导致了他身体孱弱，智力发育不全。阿四的情况比阿 三 更要严重，他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托儿所，小小年纪便生了几次大病，最严重的一次，他因为发烧而痉挛，好不容易被抢救回来，又患上了羊癫疯和急性肝炎。
这两个智力发育不全的孩子，成了谢晋最为牵挂的人。这个在工作中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导演，回到家中，却只是一个温柔慈爱的父亲。
阿三谢建庆
由于两个孩子生活没办法自理，无论是洗脸、吃饭、穿衣服还是理发、刮胡子、洗尿布，全部都是谢晋亲力亲为。而这两个孩子，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爸爸的依恋。
除了吃饭睡觉，阿 三 一天中的其他时间都用来扒门孔（猫眼），从爸爸出门那一刻起，他和门就粘在了一起。对于他来说，这个小小的猫眼外面，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爸爸的身影，所以他要一直站在那等着，哪怕眉毛都磨得稀稀落落，也不能离开。可是，38岁那年，阿 三 还是走了。
阿 三 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晋整日将自己关在家里。后来，他把更多的爱都给了阿四。
谢晋帮儿子阿四刮胡子
与哥哥不同，阿四表达爱的方式是帮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过去，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递上拖鞋，再帮爸爸解开鞋带，就像一个忠实的仆人。这份“工作”，阿四一干就是数十年。
阿四曾经走丢过两次，这让谢晋心急如焚，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后来，他将自己的电话、住址都写下来让阿四随身携带，但还是不放心，每当阿四离开自己身边超过几分钟，他就会大声地叫“佳庆”。阿四有时候也会对爸爸的大惊小怪表示不耐烦，但谢晋从不生气，一见到这个“傻儿子”就满脸笑容。
谢晋与阿四
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谢晋为这个孩子打算好了一切。把上虞的谢家老宅捐给当地的谢塘镇后，谢晋于1988年在上虞新建了一套约150平方米的房子，再加上他们一家在上海住的那套，他全部留给了阿四。
但谢晋还是不放心，他把照顾阿四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和大儿子，还多次嘱咐大儿子谢衍：“无论如何，以后你都不能抛下苦命的弟弟啊！”
谢晋夫妇与阿四
和谢晋与两个小儿子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相比，谢晋和大儿子谢衍的关系，显然要疏离得多。这不代表谢晋不爱这个儿子，相反，这个孩子是谢晋的四个子女里，唯一一个继承了他的风范和才华的，他从心底里为谢衍感到骄傲，也对谢衍充满了愧疚。
因为弟弟妹妹的缺陷，谢衍很小便帮着爸爸妈妈支撑起了这个家庭。每天，他都要背着两个弟弟去河边散心，帮着妈妈做家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谢晋因为一部《舞台姐妹》被批斗，全家受株连，谢衍也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只能爬上西去的火车，投奔在新疆当知青的亲戚。尽管少年老成，可那时，谢衍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谢晋后来拍摄的电影《牧马人》中，有一段李秀芝爬火车去西北寻亲的长镜头，其中便暗含了谢晋对儿子那一段相似经历的心疼和内疚。
谢晋大儿子谢衍
等谢衍从新疆逃亡归来后，谢晋还在天天写检查，工资也被冻结，根本顾不上家里。受父亲牵连，谢衍在上海既没有书读，也找不到工作，多亏谢晋在杭州的一个老友帮忙，才让谢衍在杭州的话剧团谋了一份管理道具的工作。
1983年春，谢衍赴美学习电影，也许是少年时的经历太过惨痛，谢衍学成后定居在了美国。他拍摄第一部影片《女儿红》时，挖掘了周迅担任主演，后来拍摄的影片《花桥荣记》，还曾入围金马奖。
谢衍跟父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与谢晋工作时给人的感觉不同，谢衍给人的感觉是温和的，但他骨子里却和父亲一样独立和执拗。他从来不愿借助父亲的名气，执意要拍出自己的电影，甚至还有几分挑战父亲的意味。
谢晋与大儿子谢衍
然而，谢衍的导演生涯太过短暂。2006年，谢衍在帮助父亲排演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时，查出患有肺癌。他悄悄卖掉了在美国的房产，回到了离开20多年的上海，一心一意陪在父母身边。
谢衍写好遗嘱，将财产的75％留给弟弟阿四，25％留给父母，料理好一切后，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便去了医院。刚开始，他恳求身边的朋友，千万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实情，直到去世前一星期，谢晋夫妇才得知儿子住院了。等他们赶到医院时，谢衍已经坐不起来了，面容瘦削，不成样子。
谢衍见到父母，吃力地说了一句：“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谢晋哪还有平时在大儿子面前的那股严厉劲儿，他声音颤抖着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从那之后，谢晋和夫人天天去医院陪伴儿子。
谢晋、谢衍父子排演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在最后那几天，谢衍说得最多的就是“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59岁的他，在坚强了一生后，又变回了父母跟前的那个小孩，放肆地依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最后那晚，谢晋夫妇几乎陪了儿子一个通宵，工作人员怕他们撑不住，劝他们回家休息。结果，两个老人还没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在谢衍离世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性格开朗、任何事都压不垮的谢晋沉默了。过了几天，他在朋友的劝说下去了一次杭州，执意住在了喧闹嘈杂的红星饭店，也不出门，就那样住了8天。原来，红星饭店竟是谢衍以前工作过的话剧团驻地改造的。
谢晋与谢衍
从杭州回来后，谢晋告诉朋友们不要担心，他会抗住的。然而，没过两个月，谢晋在参加完母校的纪念活动后，于下榻的酒店与世长辞。
那几天，谢晋家里来了很多人帮忙打点后事。望着神色哀伤的人们，智力低下的阿四却什么都不明白，只记得爸爸走前说很快就回来。
当人们送来的白花堆满了屋子，阿四弯下腰，把爸爸被白花遮住的拖鞋拿了出来，小心放在了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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