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她成了史上最佳电影?|子戈专栏


开腔▻▻▻

十年一度的《视与听》杂志“影史百佳榜单”新鲜出炉,《让娜·迪尔曼》成功问鼎。

这一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让娜》是比利时女性导演香特尔·阿克曼的成名作,拍摄于1975年。可直到2012年,它才首次入围影史百佳,位列36;不想到了今年,它已超越五连冠《公民凯恩》和上届头名《迷魂记》,成为影评人们的新宠。这不仅是70年来女性导演作品首次夺冠,更是首次闯入前十。

《让娜》究竟什么来头?简单说,它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

我知道,“女性主义”一词出口,很多人心里就有了答案。毕竟近些年来,全球女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不止于欧美,更波及日韩,甚至连伊朗这样的保守国家,近日也因为国内持续的民众抗争,暂停了道德警察对女性的监视。那么在此时,重新肯定这样一部电影,看似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事。

这话有道理吗?有道理。但绝不是道理的全部。

就算我们承认其中的政治正确因素,也依然要回答一个问题:女性主义电影那么多,为什么是《让娜》?


——枪稿主笔 子戈


她,凭什么成了影史第一?

文/子戈

作者介绍:影评人,枪稿主笔,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



请允许我重新定义一下《让娜·迪尔曼》。


《让娜》不仅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更是一部带有明确自觉意识的女性主义电影。


阿克曼在接受采访时说,“我确实认为这是一部女权主义电影,因为我给那些几乎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展示过的东西留出空间。”


首先,影片的主角是一位中年寡妇。这是第一个不寻常之处。


要知道,电影作为一种带有窥淫性质的男本位艺术,通常女性角色不是被塑造成天使就是魔鬼。前者把女性视为一种奖赏,后者视为一种威胁,总之都是依照男性的心理需要,决定女性的位置。


而《让娜》把目光投向一位普通的女性。它剥离了一切挑逗的性暗示元素,只专注于人本身。


而它所拍摄的内容,也完全跳出了通常女性角色需要提供的感官刺激,如情欲、清纯或疯癫。这部长达201分钟的电影,不过是拍了主角让娜三天的日常生活。它目睹了一位女性在平凡的琐事中被消磨、乃至被摧毁的全过程。


全片采用固定机位长镜头拍摄,拒绝以特写或移动镜头来抚摸女性的身体,以满足男性的凝视目光,而是框住了一个特定时空,把行为的主动权归还给人物。换言之,不是人物在满足目光,而是目光在追随人物。


而在漫长的屏幕内外几乎等时的观看过程中,我们最终看见了时间本身,看见了自己的焦躁不安,以及不得不去思索,导演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样一段“难捱”的时光。


这是阿克曼在用电影传达她的意志。


她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格式和看似随意却又是精心铺排的情节,把女性重新带回银幕的中心。


(图注:电影主要场景都在让娜的家中,却有一场让娜在咖啡厅的长镜头,画面几乎完全静止,让娜始终处于画面中间,观众通过这个场景渐渐与让娜产生共情)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让娜》是一部极度沉闷的电影。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换个角度看,它又是最“好看”的那类电影,因为它制造出了近乎完美的悬念。


在我看来,一个好的悬念应该像一个污点。比如一张鲜红的地毯上,沾有一滴深红的血迹,若隐若现,不易察觉,可一旦发现,就会瞬间推翻所有的平静。这才是好的悬念。


《让娜》正是如此。


影片讲述了让娜的三天生活。第一天,平平无奇。我们看到让娜过着家庭主妇的生活,买菜、做饭、洗碗、照顾儿子……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唯一让我们感到不解的是,这中间来过一个男人,他随让娜进了卧室,一段时间后离开。


这个男人是谁,成为导演埋下的第一个污点。


第二天,让娜依旧如常生活。她是一个极有秩序感的人,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离开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关灯、关门,生活一丝不乱。这天,又有另一个男人到访。可就在男人离开后,让娜的秩序突然被打破。她忘了打开走廊的灯,忘了盖上钱罐的盖子,甚至忘了自己正在做饭……


很显然,她与男人间发生了什么,那间卧室里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又一个污点。


时间来到第三天。隐隐的不安在逐渐蔓延。让娜遭遇了一连串细微的挫折。银行没有征兆的关门,咖啡馆里喜欢的座位被人占据,大衣上的纽扣缺了一个,邻居送来寄养的婴儿一直哭闹……正当她拆开姐姐寄来的包裹,端详一件粉红色的睡衣时,门铃响了,第三个男人光顾。


这时,镜头终于进入卧室,为我们揭晓了让娜的隐藏身份。原来,她是一位妓女,而男人们是她的顾客。


由此,我们也明白导演的用心。她实际构建了一个特殊的女性时空。这个时空不仅包括三天时间,更包括三个空间,分别是厨房、客厅和卧室,对应着让娜的三个不同身份,即主妇、母亲和妓女。换言之,在全部时空里,她都是一个他者身份,是一个丧失了全部主体性的服务者。


(图注:导演阿克曼在塑造让娜这个角色时借鉴了比利时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生活细节,她曾说:“我拍这部电影是为了让所有这些通常被低估的行为在电影中获得生命”)


而最终,在那间卧室里,她杀了第三个到访的男人。


是的,这部电影以一场谋杀结束。可以说,前面三小时的铺垫,都在为这一刻蓄力。而这也是阿克曼的又一个颠覆之举,经典犯罪片通常把女性定位为谋杀者或被害者,但阿克曼告诉我们,与谋杀相比,日常同等重要,甚至于日常的崩溃才是谋杀的前提。


那么问题在于,让娜为什么要杀掉那个男人?


答案也并不难懂。它依然隐藏在污点之中。如果留意第二天男人走后,让娜的一连串反常行为,以及第三天影片直接为我们呈现的性爱戏,呈现让娜在抗拒中抵达了高潮,我们就会明白,是什么最终摧毁了这个女人。


是性爱的快感。


让娜原本对性无感,只把它当成一种服务方式,却不想,性高潮的突然涌现,使她从机械的动作中飞升出来,重新体味到“人”的感受。而随后那些微小的意外,又一次次打破既定程序,使得让娜精心编排的生活成为泡影,她不得已再次面对失序的慌乱。


杀人的动作在镜中完成,营造出不真切的恍惚感,似乎杀人的并非生活中的让娜


在杀人后,让娜又回归了平静。


阿克曼用一个6分钟的长镜头,拍摄让娜独自坐在客厅,白色衬衫上沾染着血迹,她的旁边放着钱罐,每次男人付完钱,她都会把钱放进里面,窗外霓虹闪烁,蓝色灯影摇曳,让娜的神情时而肃穆、时而浅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段时间是留给观众的。因为只有当时间足够长,我们才能感悟其中的复杂。


无疑,让娜的杀人,是对于生活的反抗,是对于社会建构下女性身份的拒绝;但与此同时,也是一种认输,是质问向命运的一句:明明我都接受这一切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动摇?于是她只得杀死男人,再逃回到那个强悍的格局里。


在后者中,我们窥见到一种更锥心的失败。那是独属于女性的困境。


客厅的长镜头与咖啡厅的镜头相呼应,导演没有交代让娜如何面对之后的事情,留给观众永恒的谜题



1975年,《让娜·迪尔曼》在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首映。坐在影院后排的阿克曼,不断听到观众离席时座椅发出的磕碰声。


据说,法国知名女性作家杜拉斯当时也在现场,看了没多久,突然大喊:“这女人是不是神经病啊!”随后还与阿克曼发生了争执。


可没想到的是,仅仅第二天,阿克曼就收到了多达50个电影节的邀请,由此,25岁的她声名鹊起,成为众人口中的天才。


(图注:《让娜·迪尔曼》的创作扎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西方的女性运动。女性议题反复出现在阿克曼的电影中,但她自己曾强调:“我做的只是电影,仅此而已。”)


而如今,这部淡出大众视野的电影,又再度回归。这也让我们看到了电影与社会、与历史的另一种互动关系。


某种程度上,影史百佳榜单确实很像炒冷饭,它不过是把影史经典拉出来,重新排排座次。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得以重新确认当下的价值,重新确认哪些电影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可以成为指引未来的光。尽管某些时候难免会矫枉过正,但好在还有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去不断回望历史,找到此刻。


毫无疑问的是,女性主义就是当下最具代表性的议题,无论男性女性,都无法回避。它诉说的无非是人的生存和权利;它所追求的,无非是性别这种区分人的方式,有一天能变得不再醒目、不再重要。


而简中互联网上似乎也充斥着各种女性议题,但细看之下,它们大多都不能称为议题。因为他们从来都没在探讨问题,而不过是在变向重申男尊女卑的铁律,或是对于自身性别秩序受到挑战后的极力维护。所以他们会把女性受害者,指认为勾引男人犯错的荡妇;会把物化女性的行为举止,赞美为护花的男子气概;会把受法律保护的赡养费,说成是“我给你钱,你去养下一个男人”……


因为他们从来都在用前现代的意识,谈论着后现代的问题。这种深深的错位里,填满了恐惧和自卑。


所以,对于《让娜·迪尔曼》这样的电影能占据影史第一,倘若他们还关心的话,他们也一定会感到奇怪。


而我想说,他们理应感到奇怪,他们配得上这份无知。


编辑/子戈

排版/青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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