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3年，央视《走近科学》栏目组收到一张黄牌警告，因为收视率全台倒数，这档节目有被砍掉的风险。

《走近科学》曾经走硬核科普的路线，节目组曾大费功夫找了6位诺贝尔奖得主参演，力求做高大上的“纯科学”节目。

节目一经播出，无人关心，最差的时候，全国收视率为“0”。

《走近科学》主持人叫张腾岳，他主持过央视一系列科普节目，曾经有一期叫《奇妙的电》。

词和话都是导演给的专业东西，张腾岳记不住，气得导演骂他：

“你是干这个的吗？”

张腾岳羞愧难当：

“这桥底下如果有辆高点的车开过，我跳上马上就走，我不干拜拜了。”

2003年，《走近科学》到了难堪的转折点。当时央视的电视节目施行末位淘汰制，连续停播了18档收视率不佳的节目。

《走近科学》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全组人员都面临失业困局，台里决定干脆就拿它试点改革。

制片人张国飞在九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他一上来就先把主持人张腾岳的开场白换成：

这事儿说起来真离奇……

张国飞曾经参与创办《今日说法》等央视著名栏目，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他来之前，《走近科学》的单期标题连节目组工作人员自己都看不懂，内容全来自来源于科技部、科学院、国防科工委等部门的科技大事。

他接手之后，首先对内容就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改，《走近科学》整体风格大变，科技大事全被替换成民间奇闻：

《78岁老太怀孕了？》

《香尸谜案》

《吐血奇人》

《公鸡下蛋》

《谁在背我飞行》

2004年，在张国飞的带领下，一场大型“本土悬疑惊悚连续剧”正式开播。

02

2006年，广西《南国早报》上刊登了一张照片，吓坏了当地人，一位30岁男子，没生病也没受伤，但随时随地可以口吐鲜血，一吐就是半个矿泉水瓶。

更神奇的是，他的嘴，在身上任意部位一吸，就能吸出血来。

记者马不停蹄赶到了广西南宁，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法有发言权的新闻原则，记者首先对事件的周边人士进行走访，第一位见到农永光吐血的目击者对记者表示：

“当时我看到他吐血的时候，差点晕倒了。”

记者在广西南宁天来县找到了当事人，结果发现农永光不仅可以口吐鲜血，还有很多其他的特异功能。

比如说他能头顶一袋重达50kg的黄豆，面不改色。

比如他可以让两个体重65公斤的成年男子站在自己身上，大气不喘。

在村中一块空地上，农永光开始做吐血前的准备，首先打了一套太极拳，蹲了马步，运气凝神。

终于，他吐出了一口鲜血。

记者再次检查了农永光的口腔，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道具，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农永光不仅可以吐血，他竟然还会吸血。

记者检查了他的手臂皮肤，没有任何伤口，只见农永光对着手臂猛地一吸，鲜血滴落，他的手臂染上了血红……

8岁时，爷爷教过农永光气功，难道农永光练就了盖世神功？

记者找来了武术研究院的博士，博士说：某一个部位有一个出血点的话，周围肌肉收缩加强，通过这个出血点，就可能出血。

记者带农永光到医院进行了专门的专家会诊，各科专家围着农永光进行检查。

专家a确认他确实没有使用道具。

专家b运用血常规检查技术确认农永光吐出的鲜血确实是鲜血，且和他本人的血型一致。

专家c对他进行皮肤检查，发现他皮肤没有任何破损。

众专家继续开会讨论，决定对农永光的肾脏、肝脏、肠胃一一进行详细检查，排除了他内脏出血的可能。

专家又提出了一种假设：会不会是鼻咽癌？经过细心检查，发现也没有这回事。

最后，是一位口腔科医生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他终于解开了这个谜题，导致农永光吐血吸血的特异功能居然是——

他患有牙龈出血。

03

如果说《吐血奇人》讲述了某种“病理”，还勉强算是有”科普“性质的话，《发怒的鬼火》就完全是一期“悬疑推理”大戏。

它最后居然是用“排除不在场证明”的方法找到了答案。

湖南洞口县，老肖家总是半夜起火，一着就是4、5天，而且一直找不到起火的源头在哪里。就连消防员都觉得奇怪。

事情越传越邪乎，村民们说，老肖家中邪了，这是鬼火。

一天早上，肖家的大女儿说楼上的开关起火了，老肖连忙把电线全部剪断，然后换了一个新开关。

第二天，大女儿在家中打麻将，发现电源开关又起火了，老肖连忙回家灭火，还把电源总闸也关掉了。

不料，20分钟后，厨房、厕所、卧室的开关全部着起火来。

老肖害怕了，找了专业的电工师傅，把所有电路检修了一遍，然而当晚7点，电工走后不久，肖家一楼电视上的布、墙上的挂历，也烧起来了。

这天晚上，肖家人全家都无法入睡，夜里只要闻到焦味，就跳起来四处寻找着火点，然后进行扑救。

老肖打了报警电话，消防员连忙赶到现场调查，就在消防员排查的时候，一楼的厨房，又着火了。

众人开始排查原因，有人提出这里有尸体。人死后，身体里会跑出一种叫磷化氢的气体，这就是人们在坟场常常能见到的鬼火。

难道肖家的房子下面，埋了大量尸体？

有人想起，去年年底，有一个道士来到了老肖家住下，他丢了200块钱，离开的时候诅咒肖家人，说过几个月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难道这个道士真的有法力？

有人说，是老肖新娶了老婆，死去妻子的照片还挂在墙上，难道是她在闹鬼？

最后，节目组发现一个神奇的事情。拍摄的几天一直不断着火的肖家，只在一个时候不再起火。

那就是全家人都待在一个房间里时。由此得出，纵火犯就在肖家人之中。

原来——

是肖家的大女儿放了火，因为她不满意爸爸对财产的分配，产生了报复心理。

类似的故事在《走近科学》比比皆是。

比如一位老大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有一天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枚睾丸变成了蓝色，罕见症状四处求医都无果而终。

通过调查，记者发现，原来是大爷的内裤掉色。

一个不怕电的男人，手碰220V交流电竟然毫发无损，一点感觉不到疼痛，这样的奇人难道天生有特异功能？

最后经过调查发现，原来是他手上老茧太厚，绝缘了。

B站up主从众排行特意做了一个《走近科学》大结局列表。

而曾创下收视奇迹的《78岁老太怀孕了？》，答案则是老太太吃太多长胖了，且肠胀气。

曾有网友给《走近科学》总结了三宗罪：污蔑当事人，把人当疯子；侮辱观众，把人当傻子；恐吓观众，把一档科普节目拍成了鬼片。

也有人总结《走近科学》的故事套路：

一个故弄玄虚的开头；

一群权威专家假模假样论证；

一个带节奏的记者左右调查并给出几条一定错误的推理方向；

最后揭秘，答案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当事人本身心理有问题。

作家韩寒当年也被《走近科学》骗了，他写道：

“《走近科学》就是因为走了好几年，还没有走近过，所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想要走近科学。”

04

《走近科学》自从换了路线后，收视效果立竿见影，此后三年的平均收视率是之前低谷期的大约15倍。

会议室外的墙上张贴着每期节目的收视率，从0至2之间，贴着高高低低的柱状图。曾有一期叫《香尸谜案》，收视高达2.17，甚至超出了表格的上限。

主持人张腾岳火了。他说：“以前我出门，就连门口卖报纸的都不知道我是央视主持人。现在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找我要签名。”

但很快，节目组也遭遇了非议。

2006年年底，网上开始陆续出现抨击《走近科学》的新闻，比如人民网就发了一条，说《走近科学》是“媒体装神弄鬼”的一面旗。

当时《走近科学》的选题画风大概如下，既有中国传统民俗怪谈的内涵，又融会贯通西方僵尸、野人传说的精髓。

一面被观众痛批“故弄玄虚”，一面被媒体大骂“装神弄鬼”，央视社教中心开了几次会，张国飞作了反思检讨。

《走近科学》开始进行调整，砍了许多备播节目，选题方向也有所变化。

比如到2010年，选题方向就不再集中在“怪力乱神”上，一般会探寻一些生活中常见的和科学确实相关的现象。

比如《椅子爆炸之谜》，这一集主要讲日常生活里大家心里的一个担忧：

升降椅真的会爆炸吗？为什么会爆炸？杀伤力有多大？

但节目效果并不如以前。

虽然《走近科学》经常被痛批和科学没有关系，但张国飞在最开始确认所有选题时，要求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专业的学者介入，各行业的专家去探寻事件背后的原因。

张国飞曾定下“4321”的选题原则：

选题是否吸引人占40%；故事的曲折度是30%；节目各方面的呈现效果占20%，；最后10%是科学和权威性。

虽然“科学”占比并不高，但张国飞强调，如果这10%完全没有，结果还是0，选题肯定不会通过。

这个选题原则被弃之不用之后，《走近科学》基本上也就迎来了收视黄金期的终点。

2012年之后，自媒体开始兴起，《走近科学》难以为继，经常这边电视上播放，那边观众就在网上把答案都搜索了出来。

同时，大量网络媒体也掌握了流量密码，层出不穷的uc式震惊标题新闻，打开进去后什么也不是，新生事物在切割《走近科学》的受众群体。

《走近科学》此后又进行了很多调试，张国飞调离了节目，节目时长越来越短，最后还是回到了介绍先进科技成果的老路。

2019年，《走近科学》最后一期《治理水花生》播出，这一集平平无奇：

村民们集体抱怨“水花生”生命力太顽强，长得哪哪都是，家里养的牲畜吃了，把种子拉出来，又长一地。

05

在《走近科学》改版时，制片人张国飞说了这么一段话：

“科学终极真理大部分人无法达到，但破迷信对普通人来说，却是救命。”

在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中，中国文盲人口8507万，文盲率9.08%，就算到了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15岁及以上文盲人口也高达5400万。

《走近科学》经常“雷声大，雨点小”，用一个极为惊悚奇异的事件引入故事，最后又给出一个毫无惊喜的解答。

也许这就是人的本性，首先好奇故事的发展，而不是其中讲了什么道理。

“从迷信中来，到迷信中去。”

用“迷信”的故事吸引大家，在故事的过程中“破除迷信”，也许这就是迷信打败迷信，魔法战胜魔法。

阴婚、水怪、鬼屋、凶宅、UFO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走近科学》节目组的一个编导曾说过：“有悬念没毛病，有故事没毛病。”

《行走的尸体》《谁在背我飞行》《吐血奇人》《别让我孤单》……

制片人张国飞则这么说《走近科学》的故事原则：“跟人有关系的都高，跟人没关系都一般，人还是爱看人。”

06

在被骂声包围的21年里，《走近科学》曾有一集十分与众不同，这一集就是《我想飞行》。知乎网友@石二郎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小伙叫徐斌，没文化也没钱，但有一个飞行梦。

为了能打造出飞机零件，他到一个环境恶劣的炼钢厂打工；

还自己上网搜集飞机的制作方法，最后选定了由骨架、旋转翼、发动机和操作杆组成的超简易直升飞机作为自己的目标。

第一次飞行，他差点坠机身亡。

第二次，为了解决平衡问题，他在机尾绑上两块砖头。如果再不成功，他可能真的会死。

全村民都来看他笑话，等着他再摔下来一次。

这一次，小伙真的成功了。惊讶的村民被他的高飞欢呼，都感动得落下了眼泪。

今天再看《走近科学》著名案例《吐血奇人》的故事，一开头，旁白是这么写的：

他，能随时随地口吐鲜血。

他，能随心所欲吸出鲜血。

满嘴鲜血的背后，是道具魔术？还是特异功能？

是神功相助，还是魔鬼附身？

《吐血奇人》的故事谜底，则是农永光牙龈出血，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不过也许这并不是最终答案。

故事在一路诡异悬疑高歌猛进时，其实曾给过故事主角农永光一个侧写：

农永光生活在偏僻的农村，他一直希望自己比别人多一些本事，更特别一点。

“我能比人家多这么一种功能，那我就多一个本事而已。”

当农永光向所有人展示自己“吐血神功”时，大家都对此惊奇不已，觉得他有特异功能，记者们围着他拍照，电视台的镜头聚焦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狠狠地一吸，吐出小半瓶子血到一个空的矿泉水瓶里。

这一刻他从成为了在场最特别的人。

《别让我孤单》里，那个声称自己是“左宗棠”转世的“僵尸男孩”，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骗了全家人和电视台找来的各种专家，原因是他无法接受亲人的离世，想要爸爸妈妈能够更关心他。

一个人，在他所处的环境中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他想出了怎样的办法去抵抗这一切，也许这才是故事的真正核心。

20年来，《走近科学》也许从来没有走近科学，但至少走近了人的心。

07

《走近科学》主持人张腾岳，曾参加《吐槽大会》，节目导语说：

“央视主持人参加《吐槽大会》，这是金钱的诱惑？还是人格的堕落？”

张腾岳在节目中，说出了《走近科学》那句名标志性名言：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主持人张绍刚调侃：“别再提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了，你们节目应该用大跌眼镜、啼笑皆非。”

但也是这样一档节目，曾经在全中国最大的电视媒体黄金档播出，它不走高大上路线，也不刻意说教，只是讲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奇的故事，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作家郑军写道：“南方读者可能不了解，北方城市遍布大众浴室。几块钱一张门票。浴客们洗完澡躺在休息厅里，喝茶、打牌、吸烟、攀粗话、讲黄段子......某天我走进一家浴室，发现里面很安静，原来大家都在看一个叫“走近科学”的节目。”

那些年还没有“流量明星”、“粉丝经济”、“IP定制”的说法，每个电视节目都在绞尽脑汁做出老百姓真正爱看的东西。

一档科普节目中，主持人张腾岳穿着他的毛衣配针织衫，指着电视里的主人公说：

“这可真是一个离奇的事儿啊。”

责任编辑：小也；排版编辑：小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