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理 走出土拨鼠之日

回国后的十五年里,宁理常常感觉自己像是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任务,人生并没有因此添砖加瓦,每次从一个剧组出来后,又要从零开始,仿佛活在“土拨鼠之日”,不停地重复着失望,重复着被拒绝。委屈、遗憾、失落、怀疑不断闪现,有时候他会在心里质问:“我在认真演戏,但演得好跟能不能有持续性的机会是两回事,这是公平的吗?”却仍然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有希望的,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文|叼着体温计的Elly

来源:陈鲁豫的电影沙发(lyyy_scndgs)

北京人在美国

飞机快要降落北京时,宁理看向窗外,这座他从小生长的城市,这座他年少时便告别的城市,此刻就在眼前,像是蒙太奇,真实又虚幻。坐在身后的小女孩,兴奋地指着窗外,对着她的妈妈喊道——“妈,北京!北京!”宁理的心情也像小女孩一样激动,但很快他便听到那位母亲的回应——“瞧你那点儿出息!”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瞧你那点儿出息”,这位陌生母亲送给自己女儿的评语,此时此刻,仿佛也在说给他听。

二十年后,宁理坐在北京一所庭院里,向鲁豫描述起当年发生在飞机上的这一幕场景,感慨“特别像电影”。他记得那天落地以后,在机场见到前来接他的姐姐,和她一同坐进出租车,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恍如隔世。浪迹天涯的游子重新踏入故土,眼前的景象亲切而美好——“你走的时候觉得(外面)有更好的东西,看完了你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这儿的人,你就是属于这里。”只是当时的宁理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回归,其实还需要跨越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出生于北京的宁理,很小便开始面对生命中的离别。小时候父母先后被下放到安徽,他被留在北京,与姥姥一同生活。宁理性子慢热,爸爸妈妈因为长年不在身边,对他而言更像是陌生的亲人,只有每年放寒暑假时,他才会去往安徽与父母团聚。好不容易与他们亲密起来,北京又开学了,他只能再一次与父母分开。长大后进组拍戏,他又在经历相似的过程——与大家从陌生渐渐变得熟络,等到相处得非常融洽时,戏杀青了,彼此各奔东西。

小学四年级时,宁理的母亲因车祸去世,那一年他11岁。鲁豫说,11岁是最要命的年纪——大到可以理解一切,却又小到对一切都无能无力。11岁的宁理,清楚自己的家庭生活已经发生巨变,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没有母亲的未来,他的内心充满恐惧。

在北京读完小学和初中后,宁理回到户口所在地合肥参加中考,又在那里读完了高中。1987年,他顺利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告别父亲,前往上海。他在这座城市里飞扬青春,度过四年大学时光,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继续在戏剧舞台和影视剧里展露锋芒。

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一旦拥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视野,便想要冲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过往十年间,他在光影世界里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职业,那些职业经过戏剧性地描摩之后,多多少少都带点儿“浪漫”色彩。宁理想像《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起明一样,去陌生的国度闯一闯,经历一番生活的苦难,充实一下乏味的人生。彼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出国,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表演。

1996年,已经在表演领域里摸爬滚打近十年的宁理,在自己事业发展火热之时,决定放下一切去远行,乘飞机前往美国波特兰,在大洋彼岸开启自己的生存大冒险。那几年,他做过金融、珠宝鉴定、房地产,甚至还在邮局里当过假期临时工,尝试一圈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影视行业。于是,他根据当时的生活成本预算以及自己想要学习的方向,选择去明尼苏达大学继续深造,学习电影制作。

从明尼苏达大学毕业之后,宁理跟着剧团四处演出,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那种自由更像是白先勇在《纽约客》里所描述的那般,淹没在成千上万人的大城中,独来独往,无人理会。大多数时间里,他只是一个看客,一个被孤独笼罩的过路人。

2001年,父亲来美国探望宁理,给他带了一套《大宅门》碟片,宁理一边看一边震惊——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国产剧竟然已经制作得如此精良了?一种情绪在他内心涌动着。2002年,一个做制片人的同学联系宁理,跟他说自己正在拍一部戏,问他要不要回来参与?宁理终于下定决心——回国!

土拨鼠之日

当初决定出国时,宁理相信自己可以随时回来,可以有能力重拾当下所搁置的一切。结果回来后才发现,那些东西早已荡然无存。离开的这些年里,整个圈子已经将他淡忘。他以为是金子总会发光,以为这种落差很快便会衔接弥合。他坚持健身,让自己处于最佳状态,如同一个候场演员,随时准备登台,却没想到整个过程花费了十五年的时间。

这十五年里,宁理常常感觉自己像是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任务,人生并没有因此添砖加瓦,每次从一个剧组出来后,又要从零开始,仿佛活在“土拨鼠之日”,不停地重复着失望,重复着被拒绝。委屈、遗憾、失落、怀疑不断闪现,有时候他会在心里质问:“我在认真演戏,但演得好跟能不能有持续性的机会是两回事,这是公平的吗?”却仍然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有希望的,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2017年,网剧《无证之罪》正式开播,宁理饰演的冷血魔王“李丰田”,刀疤脸,倒抽烟,人狠话不多,杀人不眨眼。因为太过让人胆寒,这个角色被网友封为“国产剧第一变态”。剧集播出后,蛰伏十五年的宁理终于凭借“李丰田”成功出圈,重回大众视野。

录制《鲁豫有约一日行》时,宁理和鲁豫一起去北京朝阳公园划皮划艇,这是他在明尼苏达州生活时喜欢上的运动。位于美国本土中北部的明尼苏达州,数以万计的湖泊与城市公园交错,当地人对水上运动颇为热衷,宁理闲暇时便跑到公园里徒手持桨,一个人浮于水面之上,与湖泊融为一体,划累了放下桨,坐在艇内看会儿书,听听音乐,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做,闭上眼,随便漂到哪里。

后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下来。在青岛拍摄《警察荣誉》时,只要一有空儿,他便跑去唐岛湾挥桨划艇。前些日子在千岛湖拍戏,他又去划了一次。宁理喜欢无须与人对抗的运动——跑步,快走,爬山,划船。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讨厌竞争。演戏时也是如此——大家相互合作就好,别飙戏,千万别飙戏。

曾经在拍摄现场,有导演对宁理说:“宁老师,你来教教那些年轻演员。”宁理不解——“我为什么要教他们?他们那些稚嫩的、本能的东西,可能反而是最闪光的东西,我还要通过他的这种东西,给我一个新鲜的刺激。”他深知演员有多么脆弱,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们的敏感无限放大,让他们怀疑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这种敏感和脆弱直至今日仍与宁理如影随形,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好为人师”,他只想给对手演员营造出极度安全的表演环境。

这或许和划双人皮划艇有异曲同工之处——共同持桨,绝对信任,不断配合,达成默契,一起穿过静水或激流。

一只小小的皮艇创造出的私人空间,带来一种信马由缰的自在,你可以全然放任自己,像Walter Mitty一样,去做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但做白日梦也不是没有风险——船身一旦翻过去,整个人也容易被完全扣住。所以学习皮划艇,最重要的一项技能是先学会如何从水下翻身。

回看蛰伏期的宁理,也像一名不知疲惫的皮划艇选手,一直被困在他的“土拨鼠之日”,反复练习翻正技巧,等待浮出水面的时机。这种体验也让他后来在对待每个机会时都变得无比谦卑,诚惶诚恐——“你千万不要浪费掉你的机会和资源,在你已经能够有选择的时候。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胜任,那么就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当你一旦决定拿到它,就要认真对待,因为你拿到这个机会,就意味着可能很多比你优秀的人失去了这个机会。”

若水无形

在表演领域,宁理没有将自己划分到某一“派系”,也不会为自己设定某种“公式”,他始终记得偶像李小龙所说的话——清空所有杂念,像水一样无形。

《沉默的真相》里,他饰演的张超是一名律师,但律师只是人物身份设定而已,宁理读完剧本后发现,这一角色真正要展现的并非他的专业,而是他从沉默者变为发声者的自我救赎。他寻找表演抓手的基点,不是建立在对律师行业的深入了解之上,而是因为某一天无意间读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突然感受到张超内心的精神实质,从而获得构筑角色的灵感。

宁理相信,表演是一种集体艺术,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进入表演状态,但最终大家都会殊途同归,所有风格终将为剧作服务,不是每条路都那样泾渭分明。

在明尼苏达大学读书时,他学习完剧本写作后,更加清晰了剧作与演员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编剧给予角色内核,而演员要做的是让观众相信——“我一直认为,一个伟大的编剧,可以帮助一个平庸的演员,一个再伟大的演员,也拯救不了一部平庸的剧作。”

这段学习经历也对宁理日后的表演有极大帮助。以前,他会因为喜欢某个演员的表演而刻意模仿,早期拍摄的《小浦东传奇》里,还能从他饰演的“小浦东”身上看到一些德尼罗在《出租车司机》里的痕迹。“其实那时候更多是在追求一种自我欣赏和自我玩味,这个角色一定要帅,手势、动作包括说话节奏都是那种玩帅的。”

但学习剧本写作之后,宁理意识到,表演其实就像乐章里的音符一样,要有韵律,有流动感,有时可能需要“先抑后扬”,他说:“表演是模仿,但它模仿的是生活,不是你的偶像。”

而生活远比戏剧更荒诞,更沉重。

今年年初,宁理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的重大离别——他的父亲在医院病逝。每一个离别时刻,仿佛都会将宁理带回少年时代,让他再次感受那个小男孩的脆弱。可他明白,分离其实不可抗拒,它是生命的常态,是任何一段关系终将走向的结局。

年少时,宁理与父亲之间总是矛盾重重,尤其在母亲过世以后,他觉得自己做任何事,父亲都不认可,也因此与父亲有过一段激烈的对抗。这种对抗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宁理去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寒暑假再回到安徽时,他发现父亲终于变得平和许多。

后来他问父亲:“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这样?”父亲告诉他:“其实我也恐惧,因为在我小时候,父亲是缺席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父亲,我特别担心母亲不在以后,你们会因为我变成坏孩子,这样我永远对不起你们的母亲,所以我宁可让你们变成一个庸人,也不能让你们变成一个坏人。”

小时候,宁理害怕父亲再婚,因为听过许多关于继母的故事,担心自己将来也会有一个可怕的后妈。上大学以后,他看到一部关于二婚的电影,看得特别难过,突然很心疼自己的父亲。大二那年,父亲给宁理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面提起自己要再婚的事,宁理明显能感觉到,这些话父亲一定是想了很久,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子女诉说自己的情感生活,那些措词极其生涩甚至有点可笑,但是他的态度却又那么真诚。

此后多年,宁理渐渐开始去理解他的父亲,与父亲和解,与过去和解,与生活和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找回自己的过程。宁理知道,有些缺口可能需要一生去填补,但他仍然在努力寻找方法,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自己。

岁月流逝,生活继续,万物轮回。他的探险小船已经在人生这条永恒之流里来来回回漂泊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而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要将这条小船一直开下去,随便漂到哪里。在离别的乐章里,有些情绪终不须诉说出口。

采访素材参考及配图来源|《鲁豫有约一日行》宁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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