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露
穿上男装,是女性的出路吗?在电影《塔尔》里,女主没有穿过一条裙子,作为“并不觉得自身女性身份是个问题”的世界顶级女指挥家,客观上她的女性身份也确实没有成为问题——以才华、以野心,被称作“大师”的她在社会意义上登峰造极。当女人放弃了母性的权杖,于是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是的,这是一份“穿上男装的女性”的人生报告。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YSL发明第一条吸烟裤以来,不少女性就得以把自己的身躯裹进男装之中,成为一条条放弃尾鳍、展开下肢的上岸美人鱼。而随之裹入的又有多少他物?在我看来,暧昧在服饰之中的,是“去性别化与男性化”之间画上的微妙等号。
如果不是这样伪自传式的故事,凯特·布兰切特未必出演;如果不是凯特出演,同样的故事未必会获得金球奖提名。但提不提名不重要,倘若说这是一个谈论当某日女性亦能获得和男性精英一样的社会地位时,是否同样会用名利进行性交换而导致身败名裂的故事,那bug也是显著的:是否当女性彻底被置换上男性元素后,就可视为完成了性别自由化?
嗯,对女性来说,这是一个“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诡计。有意思的是,女指挥家塔尔第一次听说贝多芬有足足十六小节抄袭了莫扎特时,流露出的极不情愿的那种失望。贝多芬被各种偶然因素造神成为了不朽,尚且有这样“模仿”了十六小节的破绽。滑稽模仿难道不是人类的永恒命运吗?然而重要的并非是裙子模仿裤子,而是为什么是裙子模仿裤子,而不是裤子模仿裙子?为什么是YSL发明了吸烟裤,其后女性们趋之若鹜,而不是男装品牌发明了男式迷你裙,其后绅士们人手一条——男装化本身只是一种隐喻,隐喻了男性世界毫无疑问的优势地位本身。“我像你,所以我自由,我越像你,于是我越自由”,虽然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自由。这令人想到在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里,猪作为优势群体发言道:在这里动物们全部平等,而猪“更加平等”。
当然,再也没有比看一个女性淋漓尽致大谈马勒、巴赫更赏心悦目的事了。塔尔之所以来到柏林,就是因为她已经成功灌录了马勒的前四部交响曲,在这里她要带领乐团完成第五部。也是在柏林,她和女助理谈到马勒的婚姻时,二人对马勒迫使妻子中止了作曲生涯意见不一。“如果这个女人有上断头台的勇气,那么她也可以走上指挥台”,在塔尔看来,她个人的成功在于拿出了上断头台的勇气。那我想,她首先拿出的上断头台般的野心,是穿上男装的野心,从外到里。
这并不悲壮。男装看谁穿。由布兰切特穿起来,就像古典界的安妮霍尔,让男人穿男装相形之下反倒显得极乏味了。于是套在男装中的塔尔也演绎着男装的线条:助理指挥和自己意见不合,“破格”开掉;曾和自己有情感瓜葛的前学生来求助,拉黑删除拒做推荐,断送其求职路,最后导致其自杀。
男装里的塔尔身处高位,满脑子都是现实里的忧虑——这些忧虑压倒了一切形而上的问题。但我们仍然喜欢看她冷峻、专注地埋头弹琴作曲,率直而又充满诡计地在乐团里周旋,以及她咄咄逼人地在课堂上逼迫学生重新审视巴赫,以至于对方骂街离场。这些都极像男装的裤缝,线条越笔直越美。
毫无疑问,穿男装的塔尔是美的,何况她的顶级才华也早已为她的上述一切溢价。更进一步的是,上述言行,男性使得,塔尔自然也使得,甚至更加使得。客观上她并没有因此招致女性意义的偏见,甚至还可能因为女性身份而得到多一层红利:在白左精英中,女性身份因绝不可以被反对而必然正确。于是我们看到在影片开头的那场访谈中,这一类性别化的问题很好地成了塔尔张扬个人魅力的抓手,而男性选手则无缘在此类问题上攀缘。
智力时代取代体力时代,推倒了男性主义的多米诺骨牌。于是,身为女性的塔尔得到大师之称、私人飞机、顶级访谈、豪华公寓等,也不用上什么断头台。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塔尔穿上的一件件隐形男装:那些属于情感、属于价值观的东西。
故事特意展示了塔尔“男性”的一面,甚至于在送收养的孩子去学校时,她会主动介绍“我是孩子的父亲”。很难说这里有多少模仿的成分,但塔尔显然对男性的社会属性有着明确的认识:她威胁那个欺负自己孩子的小女孩说,如果你敢再欺负她,敢说出去,我就让你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非常奏效的威吓,也无所谓对错,只不过塔尔确实是个出手就给直拳的选手。
要知道男性一词指的早已不是男性的性别群体,而是超越性别所建立起的一种价值。然而对于这种价值,塔尔是从不挑战的。她默认着、适应着,特别是对于这种价值主导的资源分配方式。
譬如塔尔不承认情感,只承认利益和性欲,以至于被评判为“你的一切只是交易”。譬如最后塔尔身败名裂,回到家中老屋时她父亲对她说的话,“你看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与此同时,父亲说出塔尔曾经更名,她不愿别人叫她Linda,而坚持改名Lydia——原来如此。原来塔尔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内心存在一条裂痕,分成了一个本色的我、一个是我努力想成为的我。塔尔的前者模糊不清,而后者,早已身着男装。
塔尔是一个只可能被自己泄气的气球。但也只有当一个人彻底失败,他才可能对身边的人、对公众、对未来无所顾忌。他只和已经来临的虚无朝夕相伴,而虚无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他用不着讨好虚无;他可以说他喜欢说的东西,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对塔尔来说,包括可以审视她自己,从性别的最深处开始。这也是最后塔尔在东南亚某国试图接受色情服务之前,还是跑开了甚至吐了一地的原因。
数十年来,塔尔未必理解自我,却太过理解男性了。理解把我们与既有的男性社会联系得过于紧密,结果把我们也拉入陷阱——这是女性们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如何区分男性社会的一体化部分和自我的关系?就像塔尔一度赢下了和男人们抢凳子的游戏,但却从不过问这个凳子本身就是男人的,就像这场游戏也由男人开局。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于性别之外。我们或许只在某些特殊时刻觉察到自己的性别,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无性别可言。然而,这种普遍的无性别可言的东西,却被蛮横地性别化了,拙劣地被一劈两半。至于性别主义,无论哪一性别立场,都是一场人类合谋的自我矮化。而这种文明退让所换来的,说穿了就是对资源的优势分配地位,是权力的拔河。
说回到影片的音乐题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马勒,古典主义到了尽头于是有了勋伯格。音乐的历史如果业已结束,剩下的又是什么?是静止,是沉默?我想身为指挥家的塔尔其实未必了解音乐,就像她对自我这段历史和未来仍深感茫然一样。于是影片的最后,她沉默着上台,在东南亚不知名乐队的二次元音乐演奏会当上了指挥。
YSL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专为女士发明了第一条吸烟裤。裤子好看、方便、利落,就像塔尔也曾以为自己身着男装已经赢得了去性别化的胜利。而我仍愿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于性别之外,无论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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