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流水落花》导演贾胜枫时，他刚从济南到达广州，一下飞机就赶来电影院。他即将在那天下午完成一场采访、两场路演,然后马不停蹄赶到深圳，在晚上做完最后一场。“三天跑四个城市，北京、济南、广州和深圳。”他说。

今年4月，《流水落花》让Sammi郑秀文首度捧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奖杯，抚平了许多港片影迷多年的“意难平”。影片此前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香港电影广东展映周等活动上进行了小规模放映，口碑不俗。9月15日，影片终于在内地正式上映，与更多内地观众见面。

在广州路演开始前，贾胜枫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的专访。谈及前两站路演的感受，他说：“观众非常踊跃，每一场的问题都回答不完。我很开心，证明他们看得投入，影片能勾起他们的兴趣。”

这是贾胜枫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影片以香港的寄养家庭服务为主题，讲述13年间天美姨（郑秀文饰）与七个寄养儿童的故事。“《流水落花》有三层意思：一开始，‘落花’是没人照顾的小朋友，‘流水’是寄养家庭，将他们带到更远的地方。但看到中间又会觉得，可能小朋友才是‘流水’，他们不断进出天美姨的家，好像在帮助她解决心中的伤痛。到最后天美姨去世了，她的丈夫彬叔叔养了一只狗，独自生活下去，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落花’，真正的‘流水’是时间。这部影片讨论的不仅是家庭，更是人生。”

《羊城晚报》9月16日报道

孩子是药，能治愈成人的伤痛

不同于人们更熟悉的收养模式，《流水落花》中的寄养家庭更像一个中转站。这是香港社会福利署的一项儿童福利制度，机构会安排18岁以下、缺乏父母或家人照顾的儿童进入寄养家庭，使他们在寄养家庭中得到适当照顾，直到他们原本的家庭情况有所改善或找到其他更长期的照顾安排为止。“这种家庭结构非常特别，小孩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切似乎都是暂时的。在这个过程中，寄养家庭的父母会如何被不同的小朋友改变？这是我和太太（罗金翡，《流水落花》编剧）想在电影里探讨的问题。”

片中，天美姨与丈夫彬叔叔（陆骏光饰）在13年里照顾了七个小朋友，直到她因病骤逝。在贾胜枫看来，天美申请当寄养家庭的出发点是自私的：她的儿子因遗传性心脏病而早逝，她一直不愿再生，因为担心下一胎也患上同样的疾病。当寄养家庭让她得以重拾母亲身份，体验当妈妈的感觉。影片中的七个孩子改变了天美，影片呈现出一个承受丧子之痛的女性如何与自己撕扯，又如何最终达成和解。

天美一开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甚至觉得“做不来就扔回给机构”；之后，她越来越投入，甚至萌生收养其中一个寄养小孩的想法，却被福利机构告知这个小孩已经找到合适的收养家庭；她偏执地把自己埋入照顾寄养儿童的日常中，生活只围着孩子打转，却不准他们叫自己一声“妈妈”；丈夫因为无法忍受天美的忽略而出轨，天美愤怒，却赌气般不肯离婚，因为离婚会影响寄养家庭的资格；到最后，她终于想通了，在寄养儿童和回头是岸的丈夫的关爱中体会到了幸福。

寄养模式的终点是离别。天美经历过丧子之痛，寄养家庭却要一遍遍重复离别，是自虐吗？贾胜枫认为不是。“我认为她要的是自愈。因为这些寄养儿童教会天美很多事，让她明白到儿子的死不是世界末日，她还是可以好好生活。虽然儿子离开了，但她收获了一群小朋友，他们让她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

拍《流水落花》，一家三口齐上阵

贾胜枫喜欢拍家庭。《流水落花》之前的两部短片——《飞往父亲的鸟》和《鸡蛋仔》均以家庭关系为切入口，前者讲述儿子寻找失踪的脑退化症父亲，后者讲述女儿意外发现父亲的秘密。《流水落花》的灵感来自贾胜枫的女儿，“女儿的出现，对我和太太的影响都很深。我们开始思考‘养育’这件事到底是什么。”贾胜枫说，“我正好认识了一个曾在寄养家庭生活的朋友，由此了解到这种福利制度。我觉得借此来探讨养育和亲子关系是非常合适的。”

戏外，《流水落花》是贾胜枫一家合力完成的作品。太太罗金翡是一名编剧，口碑不俗的剧集《叹息桥》就是其编剧作品之一。她鼓励贾胜枫报名香港电影发展局的“首部剧情电影计划”，并与他合写剧本，将他们对家庭和亲子关系的感悟放入电影中。片名“流水落花”四个字由两人的女儿手写，她在片中也有露面：影片最后，彬叔叔带着狗狗散步时偶遇一群小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贾胜枫的女儿。贾胜枫笑说，女儿今年8岁，看过片子，但似乎不太能理解：“她只关心自己出场的那场戏，因为摸狗狗摸得好开心。她还会问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电影里的雨那么大？彬叔叔和天美姨一家去露营，为什么香港夜空也有那么多星星？露营真的那么好玩吗？更深层的东西，她现在还理解不了。”

片名由贾胜枫女儿手写

零片酬出演，是郑秀文主动提出的

郑秀文饰演的天美无疑是影片的中心人物。她脾气不算好又有点固执，底色却非常温柔。贾胜枫说：“我和太太一开始就觉得天美姨应该是这样的人。她要掩盖自己的伤痛，所以表面上非常强硬，什么都要撑住。但她也有柔弱的一面，比如看到小朋友的时候、跟老公吵架的时候。”在剧本创作阶段，贾胜枫就已经想好要请郑秀文来出演：“她表面上很硬朗，但熟悉她的人就知道她很温柔。她讲话很小声，不时跟你分享一些家常事，私底下很可爱。这种反差我觉得很符合天美姨的性格。我本身对角色的设想与郑秀文给我的印象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天美。”

找到郑秀文来演并不是难事。监制李嘉慧认识关锦鹏导演，通过关导将剧本递给郑秀文。贾胜枫非常感谢郑秀文的贴心：“我们的圈子其实没那么大，找人不是难事，重点还是在于剧本。很幸运的是，这个剧本打动了郑秀文。她很快答应我，而且主动跟我说不用考虑她的片酬，不如把更多的钱花在制作上。”

作为新人导演，要如何跟演出经验丰富的大牌演员沟通？贾胜枫认为，导演必须跟演员和工作团队解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在现场的时候，面对Sammi的时间是最多的。在她问问题之前，我就要跟她解释清楚这场戏的内容、情绪，我希望她表达出什么，又要隐藏些什么。这些大方向沟通清楚后，Sammi会问一些很细节的问题，走路的姿势应该粗鲁一点还是斯文一点、舀菊花茶应该用左手还是右手之类的。比如她走路时，一只手拖着菊花茶的拖箱，另一只手应该怎么放？最后我们讨论出来，另一只手要按住斜挎在腰前的包包。很多师奶都是这样的姿势，因为她们很有危机感，一定要把包放在自己碰得到的位置。”

郑秀文获奖瞬间

风格简约，能用镜头表达就不用对白

《流水落花》呈现出一个与许多人的印象大相径庭的香港。影片在元朗锦田村取景，那里不见香港普遍的狭仄，远处是山，近处是河，上学要开车，去小卖部也要过一座不短的桥；天美姨的家是一栋两层村屋，附近也没什么人。贾胜枫说：“很多观众说，为什么片子里的景色不像香港？其实香港有70%都是山，这种景不难找的。”

在设计剧本时，贾胜枫就明确这部电影应该在一个偏僻但宽阔的地方取景。“我们选的取景地一定是要符合人物的内心状态的：天美姨的儿子去世了，她会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想总是见到很多人。所以我们不会去拍公屋、旺角市区或者中环的高楼大厦，一定要找一个偏僻一点的地方。元朗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锦田有山、有水、有树、有桥，就像一个完整的小世界。我觉得这里非常合适。”

从今年开始，贾胜枫带着《流水落花》去了不少电影节：大阪国际电影节、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乌迪内远东电影节……不同地区的观众对影片有不同的反应。“内地和香港的观众会觉得这部戏很日系，但反而在日本没有人这样说。大阪的观众很多都是港产片黄金时期的影迷，他们也觉得《流水落花》跟以前的香港片不一样，但只会觉得这部片子的情感比较淡，反而不会用‘日系’来形容。”

贾胜枫对《流水落花》的影像风格有着清晰的设计：淡然、克制，不煽情。“最初的剧本其实更通俗和催泪，没有现在那么偏向文艺片。但我拍摄的时候，反而把煽情的东西都减少了。我喜欢的电影语言是比较简约的，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讲出来，能用镜头表达的就不要用对白。”比如，在每个寄养儿童离开后，电影会出现一到两秒的黑屏，贾胜枫解释，这种突然的黑屏象征着寄养家庭所承受的无预兆、不可控的离别。但也有观众认为，这种处理影响了观影的流畅度。“我完全理解观众，但我觉得导演应该试一些新的、有意思的手法。观众在《流水落花》里觉得不习惯，但可能下一部戏再见到类似的手法，他们会更加明白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对话】

“香港新导演的机会更多了”

近年来，香港涌现出一批新导演，为香港电影带来一股新风。贾胜枫也是这批新导演之一：他是文字记者出身，2016年开始短片创作，2023年推出个人首部剧情长片。身处浪潮之中，他如何看待现在香港导演的生存环境？

贾胜枫

羊城晚报：你先是参加“鲜浪潮国际短片节”，后来又通过“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的资助而拍出第一部剧情长片。这是不是香港新生代导演比较常见的入行轨迹？

贾胜枫：是的。现在跟以往不太一样。以前大部分导演都是副导演、美术指导、编剧等岗位出身，但跟我同辈的导演比较多是读完电影专业出来，通过参加比赛入行。而我更不一样了，我以前是记者，开始接触短片拍摄时已经三十几岁，所以我要用最快的方法锻炼自己，参加比赛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法。“鲜浪潮”对我影响非常大，这是我第一次拍剧情类的影片，之前都是拍一些广告、纪录片之类的。

羊城晚报：不仅是《流水落花》，现在很多新导演的第一部作品都能请到知名演员出演。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贾胜枫：这个现象很普遍，但我觉得不算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这侧面反映了香港电影处在一个比较低迷的状态，因为开的戏数量很少，演员的选择也不多。对资深演员来说，他们想要有不同的作品来突破自己，新导演的作品算是其中一个选择。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近年来香港新导演的机会的确多了，不同机构或组织都有推出拍摄的资助计划。不仅香港电影发展局有“首部剧情电影计划”，香港电影工作者总会也推出了“总会拍电影”计划。

羊城晚报：那新演员的机会又在哪？

贾胜枫：现在很多新导演的作品都是找一个资深演员，搭配一群新演员。《流水落花》也是这样。

羊城晚报：这一批香港新导演似乎更加喜欢拍一些从社会关怀出发的电影，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贾胜枫：去年年底一连出了好几部类似的电影，包括《流水落花》，还有《窄路微尘》《灯火阑珊》等。虽然我们的题材和故事不同，但观众总会觉得风格类似。其实，电影应该包罗万象，最好什么类型都有。但这又涉及一个现实问题，要很多钱才能拍到枪战、惊悚等其他类型的片子。《流水落花》是拿了“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的资金而做出来的片子。其实评审团在审核的时候，会很实际地考虑到成本问题。资助额是固定的800万港元，如果你的剧本是枪战片、战争片等超出成本的片子，无论写得多好都很难有机会入围。当然，如果真的写得好的话，评审可能会把你推荐给其他商业电影公司。

我始终认为应该要有大量的商业片，才会有一些有内涵的好电影跑出来。这是一个比例问题。以前香港最鼎盛的时候，一年两三百部片子，才会有徐克、王家卫、关锦鹏，也才会有王晶。如果没有这个量做基础，光有王家卫和关锦鹏，我相信香港电影也没法走向世界。

文字 | 胡广欣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邵梓恒

实习编辑 | 刘志鸿

校对 | 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