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力量,常常有惊人的爆发力。尤其反映现实题材的剧作,一旦戳到了难点痛点,极易引发共鸣,激起反响。
诺奖作家莫言编剧的话剧《鳄鱼》,赵文瑄、张凯丽、邓萃雯、么红、白凯南、李宗雷、李龙吟、王菁华等合作演出。这台时长3小时20分的话剧,5月24日晚在南京保利大剧院亮相。
剧终时已近晚上23:00,演员牵手三度谢幕,但观众依然没有起身走人的意思,还在使劲拍手,掌声雷动。于是,演员又一组一组地再次鞠躬谢幕,且大幕缓缓降下“掩护”,观众们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舞台道别。
而在剧院A1演员出入口,大批年轻观众守在那里,希望能与演员零距离接触,一吐观剧感受。一部主题涉及反腐的剧作,被年轻观众认可,说明他们也在关注国家的法治进程,心系祖国未来,渴望朗朗乾坤下,事事有王法。
莫言创作话剧《鳄鱼》,题材的敏感度无以复加,严格意义上讲,有些铤而走险。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技法,通过鳄鱼这一特殊生物,隐喻人类的欲望,有时就像鳄鱼。这种归类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话剧,也就有了剧中人物荒诞不经却发人深省的故事。
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获奖10年后再次推出的重磅力作《鳄鱼》,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他“从小说家到戏剧家”的华丽转身。
《鳄鱼》搬上舞台,导演、央华戏剧艺术总监王可然选对了一众演员。赵文瑄演的“外正内黑”、张凯丽演的“外柔内刚”、邓萃雯演的“外艳内苦”、白凯南演的“外滑内毒”等,无不把贪官及身边人的丑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莫言“十年磨一剑”
20多天前,话剧《鳄鱼》在苏州湾大剧院首演,莫言以观众的身份观剧。
《鳄鱼》演毕谢幕时,莫言有些动容,他说:“我非常激动,很多情节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这就说明我们的创作团队,确实在这个剧本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创造。每个演员都对各自的角色有深刻地理解,他们的演绎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一部好的戏就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它让我们每一个观众都能在这个镜子面前照见自我,照见自己的高尚,照见自己的纯洁,也照见自己的和剧中某些人物类似的一些弱点。这样一种观摩,这样一种欣赏,就不仅仅是欣赏艺术,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人生的回望。”
《鳄鱼》巡演南京站,莫言虽没现身,但影响力无处不在。
演出前,笔者在后台与赵文瑄、张凯丽、么红、白凯南等主创作了交流,他们说,《鳄鱼》描写的是曾当过某海滨城市市长的贪官单无惮,逃亡美国10年(2005-2015年)的悲剧人生。10年中,他经历了情人、秘书的背叛,儿子吸毒自杀,妻子回国,继续逃亡还是回国认罪的思考与抉择。
逃亡期间,有追随者送他一条鳄鱼作为55岁的生日礼物。他奉若神灵,养在玻璃柜里,10年中不断更换玻璃柜,在鳄鱼的陪伴下度过了惶恐不安的10年。
在经历一系列变故后,他哀叹“鳄鱼就是我,我就是鳄鱼”。甚而鳄鱼开口“说话”,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
莫言写作《鳄鱼》,是从邻居家一个养爬行动物为宠物的小伙子那儿得到启发,知道了鳄鱼的独特习性,以及它的身体的生长与环境制约的密切关系。他为此构思于2009年,2022年2月完成初稿,2023年3月完成三稿。历经十几年终于完成的《鳄鱼》,堪称“十年磨一剑”。
在后记《心中的鳄鱼》一文中,莫言坦陈:若是单纯讨论贪官问题,我觉得这个剧本还缺少一个真正的灵魂,或者说缺少一种超越题材的象征性的东西。显然,莫言是有意识地大张旗鼓地把鳄鱼作为一种象征放在剧中的,从贪官—鳄鱼,再从鳄鱼—贪官,莫言完成了与贪官和鳄鱼的双重对话。
《鳄鱼》的台词、对话、语言风格及调性,成为紧紧抓住观众的看点。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张同道说:“莫言借助鳄鱼这一特殊生物,为人性拍摄一张X光片,让我们透过纷繁芜杂的日常生活反省自身,扪心自问: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要去哪里?”
借助《鳄鱼》,莫言触及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即一个人成为贪官后,还爱不爱国?还有没有资格爱国?逃离祖国后,他还有没有祖国?被他背叛了的祖国还是不是祖国?他还有没有资格思念祖国?
这些问题,剧场里回荡着答案。
意味深长的掌声
《鳄鱼》演出分为四幕九场,时长200分钟,中场无休息,一气呵成。
全剧从开场到终场,两条观众走道也成为舞台的一部分,很多演员从观众席走上舞台,沉浸式的风格没有被导演放过。
《鳄鱼》中的台词有很多“包袱”,抖得很响,揉进了喜剧元素,足可一见“莫氏幽默”。不过,完成“莫氏幽默”除了台词本身的艺术张力之外,演员能否成功驾驭也是重要一环。
老戏骨赵文瑄饰演的贪官单无惮,表演无懈可击,宝刀未老。《鳄鱼》末尾,当单无惮即将葬身于鳄鱼之口,鳄鱼给他下了一份临终判决:单无惮,65岁,逃亡贪官;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却热爱祖国……这个心态复杂的人物,被赵文瑄演绎得惟妙惟肖。
33年前,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员张凯丽因电视剧《渴望》中饰演刘慧芳而家喻户晓。在后台,笔者向她提供了一张1991年央视春晚中《渴望》剧组参演时我俩的合影,她感慨道:“真是‘回忆杀’啊!”
张凯丽和江苏有渊源,经常来南京参加诗赋朗诵会,还在李路执导的《人民的名义》中成功饰演高育良书记的前妻吴惠芬。她说:“南京是一座来了就忘不了的城市,也是一座与戏剧有缘的历史文化名城,但凡新剧都得来南京试水,成功与否,南京观众的评判有份量。”
张凯丽离开话剧舞台7年之后的回归之作选择了《鳄鱼》,在剧中饰演单无惮的妻子巧玲。她感叹道:“我扮演的角色是我从艺40年来最具挑战的角色!我觉得对这个人物塑造的探索没有边界。我们都特别庆幸这个戏由可然来导演,因为这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而可然正是一个‘魔幻之人’,可以让每一个角色闪闪发光,带领大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表演。”
《鳄鱼》中,张凯丽和香港演员邓萃雯的“飙戏”,因精彩而一次次让观众忍不住鼓掌。她感慨,尽管《鳄鱼》写的是一个贪官的故事,但它更是一个“人”的故事。剧中人物呈现的是人性的共同点,包括人的优点、人的弱点。而人类的欲望,有时就像那条鳄鱼——如果不限制它,便会快速地膨胀,甚至有一天吞没了人本身。
“事实上,单无惮最终还是被鳄鱼吞噬了。”相声演员出身的白凯南,在剧中饰演《真真理报》主编牛布这个“从头到尾的坏人”,他绵里藏针,带着欲望出现,为实现自己的目的施出不同招式和面孔,别出心裁的漫画式勾勒,张弛有度、步步紧逼……全剧不同的表演方式、不同的口音,组合成现实生活中五湖四海的生活原貌,表演的生动性汇集在虚实交错而不失真的舞台行动中,把莫言剧本中魔幻、荒诞但不脱离现实主义的特点予以精准的舞台呈现。
《鳄鱼》获得了10余次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是对演员精彩表演的肯定。
舞台和剧场的生命力
《鳄鱼》巧妙地外化了剧本的人物关系,是莫言的神来之笔。
他塑造的单无惮与巧玲(张凯丽饰)的夫妻关系,有一句耐人寻味的台词:“我不是与你结婚,我是与一叶猪肝和蝙蝠屎结的婚。”可见俩人的婚姻是单无惮对于过往朴素年代的爱与怀念,而非爱情。
邓萃雯饰演的瘦马,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她是在人性上与单无惮彼此灵魂契合的情感关系。所以,导演在选择了年龄差距不大但形象气质有强烈反差的两位女演员,在视觉上回避了观众约定俗成的“三角关系”,并在口音带来的听觉上外化了两位女性角色性格与命运的反差。
很多观众对邓萃雯的印象,还停留在港剧《薛仁贵征东》中的柳金花、《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这是她早年创作的经典角色。她在《鳄鱼》挥洒自如的表演,把“二奶”这个人物演得入木三分。
王可然在导演阐述中说,关于《鳄鱼》,首先要感谢莫言老师对我的信任,赋予我了这个隆重与辉煌的作品;第二,“魔幻”在本剧中的呈现,从文本的角度来看,具有荒诞感、生活化和文学性。表达与呈现的角度看,剧中人物的特点形成全方面的欲望构成,无惮、巧玲、瘦马、牛布、唐太太……饰演这些角色的演员们在一起形成奇妙的五湖四海之感,给这个剧目带来了包容性和人生大江大海的内容感受。它不仅反映了生活的本质,也拓展了生活的想象力。
例如,当牛布手中的箫慌乱地迎合着箫声的时候,音乐在表现“无辜”;而当他将音乐用作自己物欲的工具时,慌乱和无奈却无法掩盖音乐本质的想象力和优雅。又如,接电话时的刘慕非没有拿到手机,但声音已经回响在观众的头脑中,这自然会引发观众对生命压力和想象力的思考,这种荒诞完全符合生活本身的基调。剧场的构建中,这种荒诞感的行动构建自始至终贯穿全剧……投射生活。
关于“荒诞”,王可然的理解是,舞台的设计以荒诞手法反映了魔幻文学的特质,荒诞的表现赋予了戏剧更多的张力和舞台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魔幻”和“荒诞”必须根植于现实的生活基础,必须拥有真实的生活基色,就如同任何抽象和现代艺术他的基础能力必须来自素描一样。但这两者都是舞台和剧场生命力的表达。
王可然强调,舞台和剧场的生命力,只有依托于伟大的文本实现,而伟大的文本也需要剧场性表达的机会。在任何一个时代,剧场性表达的独有特质,既是在剧场空间给每个时代中的人带来他们自身在时代中的映照和投射。这种特质延展出的生命力,绝不会被其他技术所覆盖,也不会被同时代的娱乐形式所取代。
对观众来说,通过一条无限生长的、会说话的鳄鱼,故事挖掘人性深处的秘密,深刻探讨“欲望”这一主题。在观察、研究鳄鱼,直至与鳄鱼对话的过程中,主人公从鳄鱼身上看到了自我。曾经不起眼的小生灵因有足够的空间和营养而长成可怖的怪兽,正如人的欲望在无限制的环境和纵容之下不断膨胀,最终将曾经纯净的灵魂吞噬。
业界人士观剧后评论,《鳄鱼》融合莎士比亚式的精彩对白、富于想象力的戏剧冲突设计,加之独具特色的“莫言式魔幻”,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一系列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不仅体现出莫言在文学上的深入思考和创新,亦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和教育警示作用。
本文作者与老朋友张凯丽、白凯南交流后留影
南京保利大剧院一如既往地接纳好戏,继今年3月推出鼓楼西戏剧•刘震云作品三部曲展演之丁一滕导演作品《一日三秋》及《我不是潘金莲》《一句顶一万句•出延津记》后,又迎来《鳄鱼》,为南京戏剧舞台增添亮色。
《鳄鱼》南京站演出后,还将赴福州、 烟台、广州、珠海、武汉、上海、江西等地巡演,9月初在北京收官。
撰文/梁平 摄影/范素丽 (保利大剧院提供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