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独立音乐厂牌,旧天堂书店发行唱片、策划组织音乐节和独立音乐演出、发起地方艺术行动。一系列高质量的音乐实践,使其成为深圳一个特别的公共空间。
■张琦
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梦。谈起国内音乐现场,很多乐迷不会忘记,在将近两年前的深圳,那个美妙绝伦的夜晚。
2021年5月21-23日,明天音乐节特别策划“返场七十二小时”在B10现场举办。最后一晚的“大即兴”,小河、老丹、吴吞、李剑鸿、法茹克、杨一、马木尔轮番上场演奏,老狼、仁科和茂涛作为乐迷站在台下。
台上的一众国内音乐人,在悦耳和晦涩的表达之间往返,以言之有物的视觉和音效彼此激荡。彼时彼刻,所有乐手乐迷的感知和情绪肆意共振,仿佛与世隔绝、不知疲倦——那一晚的室内狂欢,在凌晨一两点仍未结束。
历届明天音乐节和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已形成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惯例。有的艺人结束在B10现场的正式演出后,若有余兴,会继续到同属一家公司的旧天堂书店举行派对,即兴演奏,不收门票,无最低消费。一些乐迷即便在B10现场已经站了三四个小时,也会选择在午夜时分,站满位于不远处的这家书店。
采访中,深圳B10现场策划人、旧天堂创办人、音乐策划人涂飞反复叙述的“自由即兴”,是这家书店一以贯之的音乐传统。“对音乐人来说,快速做出判断和创作写曲,充满了无数可能性,包含对未来的期望和方向。”涂飞将自由即兴视为商业演出的补充,甚至是寻求艺术真相的方式。这一思考影响着书店策划组织音乐演出、发行唱片的行动和品格。
逆流而上
创意园本是厂区,在一块地势起伏的不规则区域。在园区改造中,居民、建筑、街道力求新旧交融,住宅区和创意园成为一体,显得松弛而有秩序。置身这个变化过程,社区不断尝试与地理、气候和民众意愿协调,仿佛一座城市自由发展的微型样本,透出平等多元、养育艺术的潜力。
走在这里,我总留意凸肚柱上层层叠叠的活动海报——艺术、设计、先锋音乐,新的作品逐渐覆盖旧的,旧的作品则成为新的底座,像是植物根茎。在原本的一处楼梯间,旧天堂书店发育良好,枝蔓野蛮而清晰,有意无意做旧。进门,沿着右侧较矮的书架往里走,黑胶唱片、磁带、独立音乐专辑、唱机以及文化艺术类书籍,满满当当、几无保留。
门边十多年的木刻招牌,挂得稳当。疫情期间,书店状态算是正常,仍在保持业务主线。即便停办线下音乐活动,自称“湘西土锤”的涂飞,仍继续策划设计和发行独立唱片,更新“行走的耳朵”电台,梳理“地方、音乐与实践”艺术行动的文本,制作老式独立杂志,疏于品牌营销。甚至,工作团队曾集体去印刷厂学习唱片的印刷和包装,“闲着就是浪费,亏损的钱当作是投资。”
“书店塑料人”,是书店延续多年的黑胶分享活动,每场设置一个相当专业的主题,DJ以各自兴趣激活这一概念。最近一期,2023年1月10日,为《灵感与力量》和《来自芝加哥的消息》两本书而做的黑胶聚会,刀片儿和夏凌空两位作者来到现场,分享日本爵士和美国黑人爵士,其他DJ参与其中情调。在书店打碟和研究黑胶的这拨人,也会互相排队、抢购和评议唱片,“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扭曲,但又是一种特别温馨的情谊。”
涂飞觉得,因为活动的功能性不强、也不强制消费,打破了一部分局限,从而实现“书店内在的自然外延”。这全是“自我表达的外化”,而来自乐迷的情感过誉则令其尴尬。
“对我们来说,自我表达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崇高的。”
以往,涂飞隔三岔五邀请马木尔、小河、老丹、五条人等来B10现场演出。他们下了舞台便直奔书店,开始不间断地即兴。即便是前来选购学术书的读者,也会被卷入如此热忱的现场聚会,甚至不由自主参与其中,体验先锋音乐的激情,直至凌晨四五点。多年来的创意园,迷人的返场、纵身一跃的演出、惯于延迟的谢幕,都在旧天堂书店发生和集聚。
2022年12月31日,在B10现场,举办了摇滚IZ乐队和51区的双专场。IZ呈现了十二年前出版的经典专辑《影子》足本曲目,马木尔为这次演出重新编曲。演出结束后,已是新的一年,他来到书店连续演奏几晚,不作重复。
下午决定当晚演出,团队便要立即确定主题、布置灯光音响机位、设计海报、连通直播,第二天出回顾录像。他们对这套流程毫不生疏,对举办线下音乐活动更加积极和坦然。和所有的乐手乐迷一样,面对不确定性,书店更为珍视音乐带来的时空聚集。“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抱着对音乐的期待,晚上看完后很满足,第二天也很开心。”
显然,这样逆流而上,需要漫长的投入和产出周期。涂飞坦言,2022年12月,B10现场因为长期亏损,已经到达临界点。“若仍看不到希望,可能要考虑新的活法。”虽然涂飞觉得人活着不是什么难事,但做书店还是要“站着活”。何况,相对很多同行及情况更糟糕的行业、群体,旧天堂书店已经比较幸运。“抱着知足的心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争取活得更久一点。”
越过边界
新世纪初,在不得不面临橡皮人乐队解散的现实后,为了维持生计,前吉他手兼主唱涂飞摆地摊贩售打口碟。2004年,他和几个好朋友决意在华强北租下8平方米的铺位,以留住越来越多的回头客,旧天堂书店正式开张。初创期,三个字的招牌挂在卖内衣袜子的一众小摊之间,已经是奇观。书店内部空间极小,分为书区和唱片区,涌进两三个顾客便不能转身。
2005年初,专门分享艺术和音乐的“旧天堂网络电台”创办,涂飞每晚对着一套简陋设备录音,开拓网络空间。凭借独立音乐、世界民族音乐和人文社科书籍的专业水准,旧天堂书店像一块磁石,筛选吸引着一批国内外的音乐爱好者和读者,比如曾以贩售打口碟为主业的左小祖咒、兼为乐评人和球评人的张晓舟。这一著名的独立音乐聚点,在以贩卖廉价外贸服饰著称的嘉华市场诞生。
当时,涂飞对线下音乐空间的期待和新的设想发生在深圳酒吧。他回忆,早年曾带过很多国内外的爵士、摇滚和民谣乐队到酒吧驻唱,比如周云蓬、小河、顶楼的马戏团。但是,音乐人和酒客同在一家酒吧的后果至少包括现场的杂音影响演奏效果,比如摇骰子的声音。
因此,“在一家酒吧演出,并不构成乐迷和音乐人之间的完整关系。是否有更纯粹的、又不同于音乐厅院线的空间提供给独立音乐演出?”冷静思考这一问题之前,他一度想暴打摇骰子的酒客。随后,涂飞接手根据地酒吧,没收了骰盅、在每晚举办即兴演奏会,将老顾客得罪了个干净,一年后却奇迹一般突然回暖,国内外乐迷蜂拥而至。“很多人发现,‘根据地’不是传统夜场,他们会真的因为音乐愿意待到午夜。”
面对边界时,越是艰难,越能体现人的伟力。“进入一件事情,如果不纵身一跃,把自己投入进去,什么都做不好。”2011年,旧天堂书店搬到创意园。鉴于先前经历,涂飞打算和滕斐再策划一个兼具艺术空间属性的音乐现场,不再以酒客消费为主,而是纯粹的、完整的、简洁的,可以开门闭门,可以做音乐研究、整理档案、发行唱片、举办演出。
艺术的真相,一定藏在边界被突破的一刻。园区改造如火如荼,他们看中书店不远处的一栋车间,在这里举办了第一届OCT- 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果然,反响热烈。于是,每年的五一、十一,明天音乐节和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基本都选址在这里,“用所有的力量把最专业的乐迷召唤到这个特别的空间”。正式演出结束,再来书店的小空地即兴,听脚下的海浪翻涌。曾经的旧车间,成为生产音乐、聚集乐迷的新场景。
“制造公共空间,需要直觉、知识积累和审美能力。我们要思考,如何和人沟通、如何活化媒介、如何让事情变得更有趣。”涂飞认为“空间即控制”,或者说,“所有的艺术都是控制”。
旧天堂书店的艺术,是“控制”阅读和音乐现场。比如,工作团队在原本通透的书店中间砌了一堵墙,只露出两道小拱门。新界面既用作书架,也足够激发内侧的神秘气质,调整读者对书店的感知。唯有进入第二道门,才能得知先锋之声的根源。他回忆或期待这样的舞台光影:灯光师收起了炫耀灯光的念头,所有光都集中在乐手身上。乐迷的眼神和思维跟着光线,只聚焦演出本身。“这种互动是能控制好的,也必须控制好。所有人抛下心思,专注服务于音乐,现场聆听也会变成演奏的状态。这是对演出空间的最高赞扬。”
除了两场音乐节以外,在日常运营中,B10现场负责商业性的音乐演出,时长固定,条理清楚,计划明确;而书店则仰赖音乐人和乐迷的自由即兴,十年前的前卫摇滚专辑,重新编曲,集体参与。两者以所有参与者的独立音乐实践连为一体,并共享结构性的冲突和张力。后者作为前者的补充、甚至是抵抗,热切朝向艺术本身。类似人类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分庭抗礼的学术论文和日记,涂飞说,“有谁能勇敢到这样呢?”
“我是‘走鬼’出身,这是摆地摊得到的美学:在一个空间里面适当展示羽毛,而不是暴露全部肌肉。”
系统自洽
经过书店的木质书架,进入第二道门,眼前景象也会被旧物填满。圆桌、方桌、茶几,配置着沙发和椅子,均是从二手市场淘来。桌子和壁橱里,摆着黑白电视机、收录机、手风琴、挂钟,藏着古味。
“旧天堂”的“旧”,即指叙旧怀旧,“希望让这里成为朋友们玩乐的地方。”涂飞的期待,或许源于童年生活。十几岁时,涂飞接触音乐的渠道只有磁带和电台,每天混迹书街,给父母开在吉首的书店进书。黄泥街、铁路、湘西,来回腾挪,塑造了他与书籍、唱片、父母和社会的连接。
涂飞觉得书店里放置旧物的意义是“经得起折腾,可以不断被蹂躏”。“这么多人,要在这里踩地面、坐椅子,总会烂掉。但第二天,一个新来的顾客仍觉得书店很酷,这就是公共空间的美。”
涂飞将自由即兴视为“最美妙的音乐”。区别于日常演出,冲击灵魂和艺术……即兴是“溢出的部分”,在演奏时必然迸发出刹那火花。音乐人、乐迷、读者和工作团队集体进入创作状态,不愿意离开。在这一弹性空间,人的身份和角色并不稳定,乐迷和音乐人之间不再只是看与被看,而是共同作为创作者,形成现场的音乐实践。即兴行动,已经突破了音乐演出的物理边界,拓展到无穷的精神领域。
有趣的是,这一状态下的创作者时常面临着友谊及其背叛、观念及其争锋。得知有乐迷私下录制和设计现场专辑,涂飞并不溯源法律和道德常识的缺失,而将其归为朴素却欠妥的公共分享精神。他深知,乐迷的这一意愿来自对书店音乐现场的认可,因而“致使他误以为外部社会也是如此”。可是,“只有在一个极具牺牲精神的社会契约下面,才会有乌托邦的诞生。”何况,听音乐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产生冲突,产生撞击。”这其中,“善意的谎言、无心的过失、用心的过程”,都在爱和艺术的视野之内。
同时,书店也发行独立音乐唱片,从2007年的第一张开始,作品受到国内外资深乐迷和小众音乐媒体的热捧。《IZ:路过旧天堂书店》入选了世界权威音乐杂志——英国《电线》杂志(The Wire)年度50佳唱片。书店录制的唱片,都会在后期进行大规模调整,以补充现场缺失的细节和气息,并留下自我表达的痕迹。涂飞认为,书店发行唱片要从现场出发,进而体会“艺术的录音”。他意识到,自由即兴演出的现场就是一张张专辑,索性便将这个空间制造为一个大的录音棚:“我们会判断现场人群、音响状况、调音师表现等,好坏的感觉都有可能,但接收全部声音。每一个人都介入到唱片创作。”
“爱是心跳加速,是深层次介入,是付出和牺牲。对待城市和空间是一样的,必须将时间、生命经历和爱投入到里面,自然会改变它的形状。时间愈久,力量愈强。”从自由即兴演出到唱片发行,旧天堂书店形成了一个自洽的音乐系统。
返场突进
2021年12月11日,“一思一食”系列活动第二期“以食为媒”在广东顺德举办。涂飞来到现场,作为策划人负责《地方、音乐与实践》的环节。这来自他和刘庆元的一个“合作创作”计划,即把音乐耕植到国内外各种正式、非正式的艺术场景:从城市到乡村、从广场、书店、剧院、美术馆,到工厂、祠堂、村礼堂、晒谷场……内容不限于讲座、论坛、放映、工作坊、现场演出、文献和唱片出版。
“音乐像是召唤人群的巫术,大家会被吸引而来,产生新的感受。”涂飞相信,独立音乐能介入各种场景,并激发地方吸引力。他提醒创作者警惕“古典的阳春白雪”和“西方式的自由想象”,意识到“在何处被养育和成长”,要充分理解实在的场景,沿着民众需求介入其中。类似刘庆元的黑白木刻,赋予木刻这种古老艺术形式以全新的活力,精准刻画当代城乡人的众生相和精神脉象。
而旧天堂书店和独立音乐本身,同样正在从传统的、民族的情感中汲取基础养分,培育朝向先锋、朝向世界的艺术作品。“从前,我们都喜欢西方音乐,现在反过头来看中国音乐,原来‘高山流水’是这样的,任何一个老外都弹不出来。”
“必须掌握世界性的技术,然后回来梳理个体情感。个人表达一定是民族表达,我们要用强有力的工具,将这种民族特殊的情感纽带做得更理想。”涂飞对音乐类型的爱好处于两个端点,在分裂和融合中实现个人自洽,并向前突进。
“它让我们站在传统和现代的交界:一头是对古老技艺的膜拜,一头是对未来义无反顾的探索。”涂飞在《地方、音乐与实践》第一期“策划人的话”中这样说。作为音乐空间的“旧天堂书店”,在更多场景穿梭和落地。
▲ 明天音乐节的爵士音乐即兴演奏会。
于无声处
涂飞认为,书店的意义是作为公共空间,增进参与者的理性沟通,并探索彼此认同的可能。如果书店一定要持有某个心态,那应该怀疑一切、击碎一切。
“简单的饭菜,热情的招待”——采访中,涂飞总挂在嘴边的句子,展现出书店保持质疑、化繁为简的品格。首先,去掌握技术、知识和语言,然后再去抛弃它们。“马木尔为了追求音色,常常购买并研究大量的效果器,通过不断的演出和实践,他最终理解了每一种组合的性能和效果,当他去掉了一大堆不适用的效果器之后,才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音色。”体验过复杂,才能掌握简单,即使只是一把吉他、一根弦。在大量的、反复的练习之后,去等待灵感上涌,之后全是艺术的坦途。
采访最后,涂飞谈起了马木尔多年以前曾经跟他说想做一场“无声的演出”,就是五六个冬不拉琴手演奏他的作品,但是右手手指不触碰到琴弦,不发出声音,人声也不发出,只在心中默念,乐手全靠自己对乐曲的熟悉程度以及现场与其他乐手的互相观察来控制节奏:开始,休止,结束,也许会很整齐,也许会很错乱,观众看到一群人在演奏,可是大家听到的,却是一些“非音乐”的声音,音乐本身被隐藏了,被放大的只有杂音和人的情绪。这样的现场录音一定会很有趣……
“没有声音,如何即兴演奏?”
“琴的存在不再被感知了,此刻唯有专注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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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李岷
制图:刘庆元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