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皆太保,一部两尚书」,细说名爵滥封下的景泰皇权

楔子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十一日,在当日的早朝散班后,文武百官依次退出奉天门,过金水桥,出午门,准备各自归衙视事。

礼科给事中于泰,也像往常一样出了左掖门,径往午门外的六科值房而去。

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退朝散班时间,百官三三两两一起,各回各衙。可还未走进值房的于泰,出于科道言官的敏锐,觉察到午门前聚在一起的几个高官举动的不同寻常。

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当群而立,手里持着一份揭帖,与聚观的几个侯伯、尚书、都御史议论纷纷。

于泰还未走近细究,各大臣就都四散开来,而那份不知名的揭帖也不见了踪迹。

在明代,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劝、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纠劾百官之权,是为天子的风纪耳目。

于是于泰当即将所见反常,如实禀告了景泰皇帝,并请皇帝严查。

景泰皇帝诏问王直、胡濙等到底隐匿何事,王直等据实回奏称此贴乃是内阁学士高谷所得,说的唐肃宗迎接太上皇玄宗回朝的故事,认为当今圣上可以依礼效法。

被瓦剌俘虏一年的太上皇如今被也先送还回京,车驾已到宣府,关于以何等礼节迎驾,成了朝中争论的焦点。

景泰皇帝不愿大张旗鼓,以上皇寄回的书信要求礼仪从简为由,定下以一舆二马迎太上皇于居庸关,然后百官于安定门恭迎上皇入城,而皇帝则亲迎于东安门。

华夏以礼仪为大,景泰帝如此寒酸奉迎太上皇回銮,当然令群臣有所议论,私下表露不满。只是京师保卫战后,景泰帝声威正隆,百官的劝谏终究难抵皇帝的意志,迎驾礼仪只能按照皇帝的旨意一切从简。

个中原因自然不会是因为上皇令简,不得不从的缘故。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已经初尝皇权滋味的景泰帝,当然需要对太上皇多加打压贬低,只是政治权谋不够高的景泰帝,在处理前朝遗留问题上,手段就显得不那么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昏招迭出。

英宗回朝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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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1449年)十月十五日,也先经历京师之战的惨败后,挟持英宗仓皇北遁。脱脱不花汗在接到也先战败的消息,当即遣使欲与大明讲和。而瓦剌内部的另一个头目阿喇知院,也对和谈颇为意动。

如此一来,瓦剌内部最大的三股势力有两支已经与也先离心离德,这让实际统领瓦剌的也先大感被动。

从长远来看,在无法战胜大明的前提下,与明廷和谈,恢复之前的朝贡贸易是最符合瓦剌利益的,但当初“奇货可居”的英宗皇帝,现在反倒成了也先手上的烫手山芋,想要和大明改善关系,送还英宗是绕不开的首要问题。

事实上,也先在退出紫荆关时,就曾承诺英宗,等到了阳和卫,便会差使臣将英宗送还北京。这时候也先是将英宗当做了护身符,用以确保大军能安全退回草原。

明廷也的确投鼠忌器,在瓦剌撤退的当晚,于谦在确认英宗已提前被带离大营后,才发起冲杀,炮轰瓦剌营帐。

也先败退有英宗随军,明廷上下还真不好前后夹击。但等瓦剌军过了阳和,也先又突然变卦,言说需要明廷派使臣来接才是正礼,不然这等就差人送还英宗,也太轻易了。

不管也先向英宗的承诺是否真心,但此时继续挟持英宗不主动送还,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是也先不甘心就此失败,送还可以,明廷至少得拿钱来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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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正统十四年(1449年)十一月,也先先后派出了两批使者,除了一批被宣府守军杀掉外,另一支成功抵京,但明廷上下却对迎复之事有些疑虑,因为也先在派遣使节的同时,还不时入寇边关劫掠,这就让朝中大臣怀疑也先的动机了。

于谦就曾上疏景泰皇帝,言明“近日以来,虏使迭至,皆以讲和为名,而边关虏贼窥伺自如”,表达出“恐以讲和缓我兵备,而别出精骑,攻袭关隘,侵犯京畿”的担忧。

景泰帝也一再晓谕边将,谨防虏情有诈,令严守边关。

这时候景泰帝对也先提出的遣使迎还英宗的要求,不予回应,不能说是错误的,相反,此举反而挫败了也先借机讹诈的企图,使明廷在奉迎英宗回朝一事上牢牢占据了主动。

到了景泰元年六月,也先在军事进攻上一再失利,而瓦剌内部的脱脱不花汗和阿喇知院与明朝的关系越发和睦,这种内部的分化瓦解最为致命,也先急不可耐屡屡遣使求和。

六月二十六日,也先借阿喇知院朝贡大明的机会,再次放低姿态表达和议及遣使迎回英宗的请求。

今时不同往日,大明边疆渐稳,朝内的大臣开始转向支持迎回英宗,并与也先议和。

这让景泰帝左右为难,迎回英宗,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帝位稳固,但不迎则无法向天下臣民交代。而再拿“彼以急来,我以迟去”的外交策略为借口,不遣使与也先交涉奉迎太上皇之事,恐难以堵上朝中上下悠悠之口。

景泰帝无不怨念道:“朕本不欲登大位,当时见推,实出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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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建议迎回英宗,那好嘛,迎回来之后怎么办?总不能让景泰帝自个儿退位吧?这等直白的暗示,大臣们焉能不懂。

吏部尚书王直就道:“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第崇奉之,则天伦厚而天眷益隆,诚古今盛事也。”

有社稷之功的少保于谦更是一锤定音:“天位已定,宁复有他,顾理当速奉迎尔。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辞矣。”

有两大重臣的背书,景泰帝这才勉强应允派遣使者出使瓦剌。

3

景泰元年(1450年)七月初一,明廷以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充任正使出使瓦剌。有意思的是,在当日早辞,景泰帝在左顺门召见了李实等人,面谕道:尔每去脱脱不花王、也先那里,勤谨辨事,好生说话,不要弱了国势。

而对迎复太上皇的话,景泰帝却只字未提,皇帝更多的是存了试探的想法,不愿真心迎回英宗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在七月十一日,李实到达也先的营帐,因景泰帝并没有授命迎复太上皇,给也先的敕书中也只说和议,未提迎驾,也先因而拒绝送还英宗。

在李实离开瓦剌前,也先曾直言: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做不得我每皇帝,是一个闲人,诸事难用。

挟持英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也先当然想早点送回达成和议,只是这会儿还在纠结面子问题,这在李实使团到达来营前后就能看出。

李实出使前,也先就又派了一批使者借脱脱不花汗的名义入贡请和,而在送李实回明时,在送还英宗一事上更为迫切的也先,一再要求明廷务必在八月初五差人来接驾,甚至威胁不来你们边关百姓就要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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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实回京的途中,由于也先抵京的使节再三交涉,又有朝臣的力请,景泰帝便又选派了右都御史杨善等为正使,于七月十八日再次出使瓦剌,当然与李实一样,这次出使景泰依旧未提迎驾之事。

在李实抵京师后,也先为表达诚意不仅调回了扰边的军队,还再派使者再次重申送还英宗和谈的意愿。

李实回朝将在瓦剌的所见所闻,如实上奏,群臣基本都相信也先确实是真心想要和谈。

从二十一日到二十七日,一连七天内,朝中大臣数次上疏力请趁机迎回太上皇,群情汹汹,景泰帝以“恐虏情有诈”一再推脱,已经让群臣非议不止。

最终在内外的压力下景泰帝总算松了口,虽然不同意再另派使臣,但在回复也先使节的敕书上注明,如送还大驾果出诚心,就令杨善等奉迎还京。

只是令景泰帝意外的事,朝中还在争论另派遣使节迎回太上皇时,到达瓦剌的杨善居然出其不意的迎回了上皇。

4

杨善一行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晚来到也先营帐,也先当时打猎未归,直到八月初二也先回营,在见到杨善等使节时,很是高兴,可令也先意外的是,敕书上依旧不见迎驾之语。

也先询问何故,杨善对道:“此欲成太师令名,使自为之。若载之敕书,是太师迫于朝命,非太师诚心也。

也先一代枭雄,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可眼看已经到了当初约定八月初五迎驾的日期,这时候明廷即使不主动,也先也得捏着鼻子认了,不然难不成真领兵和明朝开战?

于是也先当时顺坡就驴,认可了杨善的理由。而明廷不奉送半点财货,就空手迎回英宗,也先也不做深究,对杨善所说能博个好名声,名留青史的托辞,也笑着回应,回去要在史书上好好写写。

如此本非主动迎驾的杨善轻易就接回了太上皇,八月初二也先率众跪辞上皇,被俘一年的英宗皇帝,总算得以平安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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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京师接到太上皇回銮的消息,百官欢庆的同时,开始商讨议定迎驾礼仪,礼部尚书胡濙以为,应用盛礼迎接,可景泰帝却不能接受,将礼仪一简再简,不仅不派皇帝的仪仗,更不许群臣出城郊迎。

这让京师非议漫天,便有了开头午门揭帖之事。

景泰帝在对待英宗回朝一事上,心胸难免狭隘,眼界更是不高。他以为在礼仪上的贬低,可以打击英宗的威信,从而维护自己的帝王权威。殊不知如此以来,英宗虽有愧社稷,可在百官眼里却成了弱者,反而获得士庶的同情。

但凡景泰帝有些政治头脑,效仿唐肃宗迎驾故事,当年肃宗出长安亲至咸阳迎玄宗于望贤楼,不着黄袍穿紫袍,而玄宗当众解下黄袍为唐肃宗披上。若是景泰帝也是如此,谦逊迎驾,做足表面功夫,不论法理还是舆论,帝位必然稳固,不可动摇。

可这位因战时,临机被拥立的景泰帝还是太不自信,没有成为政治家应有的觉悟,这也注定了景泰帝在朝政布局上,势必会滥加封赏,制衡各方,猜忌防范。

名爵滥封下的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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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能被礼送回京,而没被也先讹诈金帛、土地,这与明廷采取的强硬军事外交策略分不开的。只是景泰帝在处置英宗回朝之事的不当,难免让朝中大臣心生不齿,无形中增强了舆论对英宗的支持。

英宗回朝后,被景泰帝安置在南宫(紫禁城东南方南池子,又名崇质殿)闲住,并严禁群臣和太上皇接触,免去节日庆典百官朝贺之礼。

之所以如此防范英宗,是于景泰帝的出身有密切关系。

景泰帝朱祁钰,明宣宗朱瞻基次子,本来就没可能当皇帝,身边自然不会有储君该有的一套班底,更不可能像他曾祖朱棣一样能聚集一帮心腹。所以当朱祁钰机缘巧合被拥立为帝后,满朝都是英宗旧臣,朝中的局势其实对他而言是很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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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景泰帝中人之资,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拉拢群臣,贬低英宗这些手段,格局太小,为将来英宗复辟埋下了祸根。

我们先看景泰帝身边都什么可以依靠的势力。

(1)首先便是景泰做郕王时的王府旧臣和讲官。王府左长史仪铭,右长史杨翥,讲官俞纲、俞山等人。

但除了仪铭属于绝对亲信外,杨翥早就致仕,俞纲、俞山等对景泰也并非特别支持。景泰帝曾令俞纲入阁辅政,可俞纲固辞不受,而俞山更是在景泰改立太子一事明确反对,因此景泰实际上能依靠的旧臣只有仪铭一人,但就这仅有的亲信却在景泰五年病逝,这也是后来景泰病重后无人替他主持大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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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内宦官。

作为依附皇权存在的宦官势力,本应该可以作为景泰帝早年无人可用时的重要助力,可实际上景泰帝除了任用少数几个亲信太监,如兴安、王诚、张永、王勤等人外,对大多数宦官都是严厉打压的。

有宦官善增恃宠而骄,有些权势,到了生辰有官员献金钱贿赂,前往拜贺,因而被言官弹劾,景泰帝便下令抓捕了善增;还有宦官高显恃强抢夺房产,也被景泰治罪;太监陈海、阮绢等等,也因有违法事,都无一例外被治罪。

这比起英宗做皇帝时对宦官的纵容要严厉百倍,受尽拘束的宦官们自然对景泰帝有所怨言,更加怀念英宗皇帝。

宦官作为皇权的一种延伸,但凡有些权谋的帝王都不会刻意打压,尤其在两帝在朝的情况下,宦官的向背很有可能影响大局。惩治为非作歹的宦官是能在文官中博个好名声,可这名声没有半点益处,英宗复辟时可有言官以此替景泰据理力争?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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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特务机关锦衣卫。

锦衣卫作为皇帝的爪牙,在明太祖时就开始设立,成为维护皇权的重要工具。可在景泰朝,锦衣卫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这不能怪锦衣卫不作为,全是景泰的刻意打压。

原本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在午门被文官们当廷打死后,锦衣卫已经对朝臣产生畏惧,而景泰又在大臣的要求下,对锦衣卫的干预司法的权力进一步限制。

这还不算,在景泰三年宦官阮浪、王瑶图谋上皇复位案中,虽然有锦衣卫诬告的成分,可在景泰惩治阮浪、王瑶的同时,锦衣卫指挥卢忠也一并论罪。抛开是否冤案不讲,对于身边敢向外界呲牙的恶犬,景泰帝竟然一棒子打死了事,也着实让人诧异。

自此以后,锦衣卫对涉及英宗的事情,一概慎之又慎,能不碰就不碰,掌锦衣卫事的毕旺不过“碌碌循职而已”,完全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架势,景泰帝的爪牙已被自己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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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身侧没什么可以依靠的势力,而朝中重臣几乎都是多朝老臣,且有拥立之功,藩王继位的景泰帝的皇权难免黯弱,对大臣自然是拉拢和制衡为主。

先说于谦,北京保卫战后,功封少保。少保三孤荣衔,从一品,这在正二品就顶天的六部尚书中鹤立鸡群。

景泰之前,活着加三孤衔的文臣,扳着手指就能数过来,于谦因功加官,其实可以加官为同为从一品的太子三师,但景泰却封于谦寓意辅佐天子的三孤官之一的少保,满朝仅其一人,这也不难看出景泰帝对于谦的施恩拉拢,暗示要辅佐于天子。

可于谦和景泰毕竟不是一路人,于谦是个孤臣,忠于的只是大明社稷,这从京师保卫战中就能看出于谦这种“君为轻,社稷为重”的家国思想。

因此也注定了景泰帝对于谦的信任会一步步降低,这一点从于谦的班次上就能看出。

景泰三年皇帝易储之前,于谦在文臣中的班次排名是第一位,高于王直、胡濙、陈循、高谷等人的。

但在景泰帝易储前后,为了争取大臣们的支持,王直、胡濙、陈循、高谷四人先后加升三孤衔,打破了明廷不轻易授予文臣三孤荣衔的惯例,时人谓之“满朝皆太保”。

而因为于谦在废太子之事上的不赞成,班次下降的很厉害,从第一降至王直、胡濙、陈循、高谷之后,朝中地位的下降也许还算不得什么,可在于谦执掌的兵部,景泰帝也是一再限制。

景泰帝委任潜邸旧臣仪铭同为兵部尚书,协助于谦理事,制衡之意再明显不过。除了制衡于谦的兵部,对王直所掌握的吏部,景泰也命何文渊为尚书,协理部事。一部两尚书的情况,在前朝多是加衔,像景泰朝这样同时理事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也侧面反映出了景泰帝难以驾驭重臣,不得不借此达到平衡群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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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帝执政期间,要说值得称道的帝王手段,恐怕要数有意提高了内阁的地位,借加强阁权收回六部之权,从而掌控朝局。

内阁在景泰之前虽然地位一直在提高,可并没有真正凌驾于六部之上。首先体现在官职上,内阁大臣在景泰之前除了三杨外,最高不过侍郎衔,被六部尚书死死压制,朝中话语权很低的。

景泰三年之前,内阁虽然掌制诰机密重务,可班次在六卿之下,遇到雨天,六卿可以按序立在东檐下,内阁阁臣就无处可立只能淋雨。

这种情况随着景泰帝有意依仗内阁,而发生改变。

景泰二年九月,景泰帝下诏,令常朝时,内阁学士与锦衣卫官东西对立在金台之上,午朝奏事也优于五府六部官。

之后内阁学士陈循和高谷,在景泰易储之事上的支持,得以加官少保,内阁的权势更是大涨,除了仅次于吏部天官王直,基本上其他各部难以和内阁抗衡。

但景泰在加强内阁权势的同时,也一面玩起制衡之道。阁臣陈循、高谷都久在内阁,一主一副,斗争激烈,景泰看出了内矛盾并未制止,仅不咸不淡的要求“当用心共理国事”,之后更是同意作风强悍的王文入阁,让内阁内的倾轧更加严重。

所以在景泰七年末,景帝重病后,太子之位空虚,重臣们更多的是持观望态度,没有人能真正领袖群伦。

而景泰帝倚重的内阁,陈循、高谷和王文在皇位继承问题上也没能达成一致意见,只有官职较低的商辂积极奔走,艰难促成百官上疏请立太子的局面。只是为时已晚,平白浪费了太多时间,错失时机,夺门政变集团已经赶在百官前头,成功拥立太上皇复辟。

皇权的自私、排他性让景泰帝迷失,而在平衡朝中宫内各方势力中,又不能做到为己所用,大好局面丧失殆尽,可以说是景泰帝亲自将皇位一点点还给了英宗,怨不得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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