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国内财政状况曾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困难。我们对Y国不断伸手要钱要物表示“缓口气”,却引其不悦,最终Y国与我们翻脸,演变至驱赶久居其国的华裔边民出境。部分沿海难民历尽千辛漂流异国,被作为非法移民驱逐到波涛汹涌的“怒海”……
两国交恶后,Y国的气焰仍未低落。
在Y国东北部的一个山村里,村民吴越郁郁寡欢。
吴越是出生在Y国的华侨。祖父从广东来此,几代人种植橡胶。吴越三十岁时被征入伍,参加统一国家的战争,曾获得两次战功。战后他回乡上任村长,深得村民拥戴。因他多年来参与两国边民贸易,加之华人血统,已被Y国当局盯上了,解除了他村长一职。碍于他参战有功,尚未下驱逐令。卸任了村长的吴越犹豫着是否主动离开,这是个痛苦抉择的过程,大片橡胶林黏胶着他的心,生息繁衍三代的家园,根都扎在这里了,也算是故土难离。更加牵心的是Y国当局最近带走了因搞边贸、与中方边民接触较多的他的弟弟和大儿子,不知将有什么结果出现。妻子和家中一对双胞胎儿女,也都不肯撇下长子不顾。
郁郁寡欢、抉择难定的吴越又听到了一个噩耗:住在山那边的家兄,因拒绝改变国籍,不愿交出自家财产,被人活活打死在家中。
吴越是在那天中午骑摩托车外出奔丧返回的山路上,遇见了解放军阳戈的。
那天,因受敌军手雷的冲击波而撞到树上昏迷的阳戈,被绑缚着抬上了卡车车厢,押他去往敌军后方俘虏营。
吴越正骑着摩托行驶在山路上,被后面一辆卡车超越。吴越抬头看见卡车上有三个本国兵都坐靠着车厢侧挡板打盹儿,一个身着眼生军服的人被捆绑在卡车前挡板上,好像也在打盹儿。突然,那个被捆绑的人睁开眼睛,动弹起来。
雨后清新的正午,从敌卡车上醒来的阳戈身披万道霞光。
五花大绑通行世界,就像天下乌鸦一般黑。
阳戈就是被五花大绑地缚着,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但他不是普罗米修斯,他不必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忍受漫长的煎熬,等到宙斯的情人伊俄的第十三代后人赫刺克勒斯来解救。在卡车行进的途中,他醒来,身怀绝技的阳戈,三下五除二就给自己解除了五花大绑。阳戈的鞋和袜子是被敌兵脱下来扔在一边的,阳戈光脚也不怕他们穿鞋的。车厢上的打斗就是拳脚功夫和肉搏,三个敌兵顾不上操起武器,就在光脚的阳戈龙卷风般的重击下,从车厢上飞出去,滚落路边的山崖。阳戈穿上鞋,操起敌兵的一支冲锋枪跳下来,卡车这时也停了,一名敌兵从驾驶室抱枪正要跳出来,见阳戈跳下车来,慌忙关上车门,令司机开足马力一溜烟儿跑了。阳戈没有追赶,也没有在敌国的山路上开枪射击,枪声会引来麻烦。他无心恋战的重要原因是想尽快到达两国边境线。他转身朝着卡车行驶的反方向,在贴着路边的山林里跑,昏迷一路到现在,他不知身处何地,沿着山边公路朝向北去,是辨识回途的最佳办法。
卡车后面的吴越见卡车上打斗起来,担心自己被枪弹误伤,急忙从摩托车上下来,躲在路边一块山石后探头观察。
吴越目睹了一切。他当即判断刚才被缚的人是中国军人。
他很快决定帮助这位中国军人。
是什么把心中的那滴血照亮的呢?他一时不懂自己的心思。高大威猛的阳戈在他眼里像个神化了的假人,像一个从电影画面走下来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在电影画面上都难得一见。
你看,这个难得一见的像画面上的人,正真实地跑了过来。
吴越从石头旁跳到阳戈面前,双臂展开像个大大的一字形,拦住阳戈:“好汉解放军,英雄,停下来,这里不远有军队。让我来帮助你。”
吴越说的是汉语。他一看到华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说汉语。
阳戈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吴越回答:“自己人,中国人。”
阳戈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吴越回答:“凭相同的血,对了,我为什么想帮助你,就是因为这个相同的血。年轻人,相信我,我会尽力帮助你。你现在只身一人,危险随时存在。按常理,刚才跑掉的卡车上面的人已经报告了,追兵很快就到,前方也会堵截,到处都会有军人和民兵出现。”
阳戈眨眨眼,心里认可吴越所讲。
吴越上前,恳切地说:“快,脱掉上衣把枪包好,我先带你藏起来。”说着,他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阳戈。
阳戈用手一拦,拒绝说:“我需要的不是这个,我想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正午了,你看日头。”吴越指指天空直射的太阳。
“完了,我回不去了!”阳戈绝望地叫道,眼睛瞬间充血。
“我可以帮你,你不必着急。”吴越说。
“你真想帮我,就尽快把我带到边境线的雷区。越快越好,我死在那里,我们的人会及时把我抬回国内。”
“什么?”吴越感到非常吃惊,怔怔地看着阳戈,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帮助吗?”
阳戈有些不耐烦,说:“我需要的是时间,我必须尽快赶到边境线的雷区。”
这当儿,北面远处隐约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吴越拉着阳戈到路边扶起摩托车,果断地说:“快上车,南面不远有条小岔路,先带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你不能把我往南面带,那将离边境越来越远。”阳戈抬高声音说。
“亏你还是军人,有时朝相反的方向跑一段,是为了寻机安全地前进。”吴越的口气像个军事家。
吴越骑摩托车带着阳戈奔驰一段,路边出现一条汽车无法通行的小岔路,再行驶一段,一大片经纬交织,纵横有致的橡胶林出现了。
“这是我们吴家的橡胶林。”在前面埋头驾车的吴越,声音有点哽咽。
五月正处在割胶的季节,清晨才是割胶的最佳时辰。正午的橡胶林无人劳作,胶乳在树的乳腺管里静静凝聚。吴越的摩托车就在这大片的橡胶林中间穿梭,左右两边整齐的树木,迎面而来,又朝后退去,就像列队的仪仗队,接受着他的检阅。这片橡胶林,祖父传给父辈,父辈又传给子孙,吴家与这片橡胶林有着如胶似漆的情感。吴越对每一棵橡胶树都了如指掌,但终日习以为常的他,就像自己的左手握右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今天却是头一回用心灵去抚摸橡胶林——原来它们竟是如此亭亭玉立动人心弦啊!猛然间,吴越竟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惆怅,大颗大颗乳白色的泪珠像胶乳一样流淌下来。
橡胶林的尽头在一座山的脚下。摩托车停下来时,吴越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吴越不好意思地抹把泪水,说:“我可能在这个国家待不长了,我舍不得我的橡胶林。”
如果说有枪在握的阳戈搭乘吴越的摩托车是个可以拿吴越性命相抵的无奈的选择,那么吴越穿过橡胶林而洒落的泪水,就如同凝胶一样黏合了阳戈对吴越的信任。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而某时某地柔软泪水的力量,也不可低估。
吴越说:“帮帮忙,咱俩一起把摩托车往山上推一推,我带你进山洞。”
吴越所说的山洞,隐蔽在层层叠叠的乱石杂草中。
吴越小心翼翼地说:“小心,咱俩把摩托先托起来,不要破坏了草木石头的屏障,然后把摩托也推进洞里。”
阳戈有点诧异地看着吴越。
吴越平淡地说:“这附近没有人家,山洞无人知晓,简直可以称为我们吴家的私家山洞。进去后还有其他两个出口,一个在山涧,还有一个在山的侧面。山洞的各个出入口,经我们三四代人的修缮,越来越隐秘。你不必担心。”
吴越燃起油灯。一豆灯火,把山洞的空间衬托得幽深空旷,显得无限的大。吴越与阳戈站在里面,就像两条落在井里的小鱼。灶台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利于耗氧通风,往里走,有一张木质起了包浆的小长条桌,一桌多用(包浆就是功能发挥年深月久的沉积),围着桌子,有几把同样包浆的木凳,再往里走,竹编的睡床呈现出来,上面的被褥都是吴越曾用过的老军用品,叠放随意,使得山洞有了一番既肃穆也凡俗的风光。睡床不远处有泉水流动的声响,望过去,轻轻的薄雾在水面飘散,泉水的微光照着水边几株蓝色的小花。在洞中干燥的一隅,堆放着一些放在竹筐里,或用包裹扎系起来的杂物。
吴越指着那堆杂物说:“那是我们吴家的家珍。”
阳戈在山洞里坐不下来,这才想起问称呼,他们相互报了姓名。阳戈叫出第一声“吴叔”后就是请求,他说:“吴叔,请求你赶快把我送到边境线吧,如果咱们来时的路上不安全,我们选择其他出口,或是从山涧出口或是从其它出口出去。”
吴越摇摇头,拿起灶台上的煎饼递给阳戈,又舀碗泉水端到阳戈面前。
阳戈说声谢谢,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从昨夜到今天,消耗太大,确实饿极了。
风卷残云吃完后,阳戈说声“吴叔我来世报答你”,径自朝洞口走去。
吴越追过来拉住他,说:“阿戈你不能出去,我了解国情,现在路上一定到处布满抓捕你的人,草木皆兵,全线缉拿你。你不妨稍等等,把情况给我介绍一下,我帮你分析分析,想个好法子帮你。”
阳戈脱口而出:“我就是想死在边境线上,去趟雷。”
吴越连忙说:“这个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讲讲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吴越平白无故去送一个人赴死,老天爷都不应准。”吴越说着,仰头朝黑洞洞的洞顶看了看。
吴越拉阳戈坐下来,摸了一把自己的头说:“我这一天,老天爷让我遇见你,不知是喜是忧。阿戈我跟你说啊,当时我看见你,心里似乎闪过一个念头,我想依赖你,咱们找个时机一起回中国。”
阳戈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吴越。
吴越接着说:“真的。我目前,不,是我们家,状况很不好,你能听我说说吗?”
吴越没等阳戈表态,就述说起他目前的状况,连声叹气后悲愤地说:“今天外出,我就是给大哥去奔丧的。我们吴家人,已开始死的死,抓的抓。”说到这里,吴越哭出了声。他指着那堆杂物说,“你看,我担心他们搜查我的家,趁天黑把一些东西转移到山洞藏起来。”
阳戈呼吸急促,口气有些不安:“吴叔,我帮不了你,我帮你会使你们的结果更难预料。我不仅帮不了你,还请求你来帮我。我把我的情况也向你讲一下。”
阳戈语气急躁地扼要介绍了当天的经历,愤恨地强调了那枚哑弹耽误了事。
吴越若有所思,有所兴奋,说:“我当年参战时,开始手榴弹哑弹的概率占三分之一,后来好了,听说哑弹概率在万分之一。”吴越说到这里,不仅感慨起来,“我说你啊,阿戈,就是命不该绝。你想啊,偌大的天空只下了一个雨点,那得有多大?竟淋到了你的头壳。”
阳戈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侥幸之意,相反愁容满面,他情绪低沉地说:“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唯有一个杀身成仁的念头。没承想一枚哑弹把我当时杀身成仁的设想拆除掉了。什么命不该绝?简直是令我生不如死。”
吴越既敬佩又心疼地看着阳戈。
阳戈急切地说:“我每迟到边境一分钟,就会有一分钟的不光鲜,你即刻用摩托送我到边境,让我死在边境线的雷区。”
吴越盯着阳戈看了一会儿,坚决地摇摇头,显然他不会支持阳戈的想法。他低下头考虑了片刻,抬起头说:“我理解你,你誓死不当俘虏,誓死不死在你的敌人手里,但你这样做,无疑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且不说一个人的生命不能随意说放弃就放弃,死未必就是光彩。有时出于大义的放弃,未必得到大义放弃的结论。当一个人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时候,难以判断是在哪一分钟死的。你是否接受了俘虏登记和审讯?受审你都说了什么?你看,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阳戈听到吴越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时,急得腾地站起来,在地上团团转。咬牙切齿地说:“我当时就是想去趟雷,那时候被炸死,我的战友还知道我是战斗到最后而英勇就义,会抢回我的尸体,将我埋在烈士陵园。现在,考虑那些都是徒劳了,但我无论如何不能死在敌国他乡,死也要死在边境线上。”
吴越也站起来,拉住阳戈的手,说:“年轻人,我认为你今天上午没在战友接应前后的短暂时段而英勇就义,再选择自戕成仁就变得没有意义了,话说白了,谁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你现在离边境线也越来越远。我还想强调,我无法保障能否送你到达边境雷区,两国交战,国境线是最敏感的区域。现在的边境线上,肯定是陈兵密布,可能在路上你会重新被俘,这是一。二呢,送你到雷区了,万一你只是被炸伤未死,又被这边人捆起抬走,还不是同样不幸吗?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你想啊,那哑弹都会变成天上只下一个雨点的概率淋到你的头壳,老天爷究竟会播撒多少神奇,我们凡常之人是无法预料的。”吴越说话的语气,似乎为那枚哑弹而沾沾窃喜。
阳戈颓然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吴越上前进一步劝慰阳戈:“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嘛,韩信还能受胯下之辱呢,再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哪,我建议你伺机安全地回到祖国,把你的情况如实地向组织汇报,通过你这次行动的角色,看得出组织上原来就非常信任你。你回去时间长了,组织就会接受你汇报的事实了。中国还有句话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
阳戈无力地说:“对一个人做出是否被俘的判断,不是拿一个人的心做依据的。你刚才引用的中国古语,类似的话还很多,比如什么‘好死不如赖活’,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我看来,这两点都是苟且者为自己准备的遮羞布。中国古语还有这样的话吴叔你也一定听说过吧,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豪言壮语,是英雄的墓志铭。”阳戈越说越有些激动,“我参加作战的部队,战中无一人被俘;我本人也是军人的后代,祖先是抗法抗日英雄。我未来的身份若有口莫辩,不清不白,我无颜面对我的战友,无颜面对我的列祖列宗,我会使他们蒙羞。我没脸活着。不行,吴叔,就算冒着风险,我也要飞扑边境雷区,时间越早越好。”说着他又站了起来。
阳戈走到洞口,吴越也随他走过去。
走在洞口吴越突然说:“等一等,我们都冷静冷静。我刚刚差点儿被你说动了。人来世上一回,不能想放弃生命就放弃生命啊,死也要死个明白。”
“时间越拖越不利,我不能活在自我辩白的憋屈里。”阳戈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
吴越拉住阳戈,说:“听着孩子,生比死还艰难,更需要坚持。生是最高级的勇敢。”
“我爱荣誉,重于生命。”阳戈眼睛里闪光的东西流出来。
吴越大声说:“我再重复细致说,从我这里到中国边境,大约有六七十里的山路。骑摩托目标太大,需要徒步穿山越岭走森林。一路荆棘密布,怪石林立,我们两人紧走也得一昼一夜。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你去趟雷,只是为了表明你死了,谁能证明在那过去的分分秒秒里发生了什么?谁能证明你是为荣誉而死?你不能靠猜测给你定论吧。”
阳戈霎时像眼见天要塌下来,他松开吴越的手,绝望地望向四周,血红着眼睛呼喊:“谁来为我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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