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
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但见嘉靖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那个首席秉笔太监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
裕王妃生了个皇孙,也让剑拔弩张的朝堂局势暂时缓和了下来,毕竟这是大明嘉靖朝的第一个皇孙,谁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搞事情,那就太过于不识时务了。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缓了一口气,整部剧明枪暗箭根本就未曾有丝毫停息!
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吕芳。"吕芳:"奴才在。"
嘉靖:"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吕芳:"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嘉靖:"那就立刻去办。""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
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嘉靖:"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
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嘉靖再次发问,要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这时候严世蕃想说话,被严嵩直接拦住了。嘉靖其实心里关心的并不是后台,而是朝局!如果此时严党非要拿后台这件事拉出人来问罪,非要把事情闹大,倒下来的就不是清流,而是自己。伺候皇帝多年的严嵩哪里会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刚才在朝堂上嘉靖亲自出手把双方都安抚下去了,怎么会再故意把挑事,这个时候息事宁人就是最好的选择,严嵩比严世蕃要老谋深算得多了。
吕芳对着冯保:"起来吧。"没有反应。吕芳又说了一句:"起来。"还是没有反应。吕芳知道有些不对了,对那两个当值太监:"看看。"两个当值太监连忙站起奔到冯保身边,弯下身来:"冯公公,冯公公,老祖宗叫你起来呢。"一边说,一边就去搀他——竟然搀不起来。
"冯公公冻僵了!"一个太监失惊地叫了出来。吕芳:"抬进去。""是。"两个当值太监使劲将冯保抬起——被抬起的冯保还是跪着的姿态。
吕芳把秉笔太监们都打发走了,这是准备单独"教训"冯保了。冯保这次强出头事情确实做得有点过了,这次差点冻死也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个细节拍得很到位,陈洪跟上一集一样,依然是黑脸,十分看不惯冯保的样子。
"干爹……"冯保虽然缓了过来却十分虚弱,但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儿子错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两个当值太监:"是。"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吕芳:"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吕芳:"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冯保:"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吕芳:"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让他们知道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做事,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说到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为了急着往上爬,吕芳一句话说出了冯保的动机。冯保虽然事情做过了头,可是罪不至死,吕芳身为大内太监总管,冯保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他的法眼。把别人支开单独给冯保"上课"可见在吕芳眼里冯保也算是个可塑之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吕芳岂会不知,真到了裕王登基那天,冯保出头日子也就不远了。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高拱:"可现在这个后果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烂账全都报了。""今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徐阶又接着说道,"开支控制了,没有再给百姓加赋税。但愿浙江改农田为桑田的事能办好。""办不好的。"张居正一开口便十分明确,"不但办不好,浙江的百姓恐怕还要遭殃。""你是说他们会趁机兼并桑农的土地?"裕王紧盯着张居正。"完全可能。"接这话的是谭纶,"皇上下了旨意,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不许加税,可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再加上桑田如果在他们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就省去了所有环节,利润可想而知。"张居正:"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站了起来,"当时严嵩提出这个办法,我就犯疑。现在这么一说,他们事先就有图谋。"裕王:"怎么能阻止他们?从朝廷到浙江都是他们的人。"张居正:"谭纶提的这个人我看可以争取。"高拱不以为然:"难。他可是严嵩一手提拔的。不是说谁都会不变,可这个人的根在严嵩那儿,叫他变也变不过来。""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谭纶接道,"胡宗宪这个人和我有深交,在大事上他还是有见解的。从他当浙直总督这几年来看,虽然表面上都顺着严嵩和严世蕃,但牵涉到大局他总能稳住。"高拱:"就算这样,谁去争取他?疏不间亲,他会听谁的?"谭纶:"不是直接去叫他听谁的,而是让他明白利害得失。"裕王:"你说下去。"谭纶:"王爷,想个办法让我去浙江。我待在胡宗宪身边,总有机会向他进言。"
裕王府里几个人的关系显然已经到了不拘礼节的程度。徐阶不愧是次辅,一开口就维护圣誉,顺便也让裕王宽心,一举两得,真是老江湖。历代以来,国策推行总是会碰到各种阻力,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这段交流不仅点出了改稻为桑的难处也牵引出了另一位重要人物:胡宗宪。各种斗争复杂化的程度开始进一步加深!
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刁民!"建德知县张知良跺了一下脚,望向他身边的马宁远。"是反民!"淳安知县常伯熙厉声接道,"刚才就有人公然说'反了'!""是谁说'反了'?"马宁远的脸青了。"卑职看清楚了。"常伯熙将手一指,"是那个人!""抓起来!"马宁远一声低吼。一群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几个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那几个官员面前。
一直面色铁青的马宁远:"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是我!"带头的那个汉子竟然立刻答道。常伯熙和张知良都是一怔,接着对望了一眼。"好!敢说敢认就好。"马宁远望了一眼那汉子,问道:"叫什么名字?"汉子:"齐大柱。"马宁远:"干什么营生?"汉子:"本地桑农。""桑农?"马宁远又转过头来审视那汉子,"桑农为什么要来带着稻农闹事?"那汉子沉默了一下,答道:"心里不平。""好,好。是条汉子!"马宁远一边点着头,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在王直那儿当什么头目?""王直?"那个汉子一愣,"哪个王直?"马宁远:"倭寇头子王直!"那汉子一怔,紧接着大声答道:"不认识!""到时候你就会说认识了。"马宁远的脸又铁青了。说完这句,他面对黑压压的百姓,大声说道:"改稻田为桑田,上利国家,下利你们!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还聚众对抗!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造反!"这几句话一说,刚才还骚乱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马宁远接着大声令道:"继续踏苗!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和这几个一同押往杭州!"常伯熙和张知良又同声向苗田的骑军大声吼道:"踏!"
一个知府带着两个知县来毁田,张居正果然一语中的!农民不愿意就来硬的,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农民们为了生计只好和官府对抗。朝廷的政策是好的,可是一旦到了地方上就直接变了味,历朝历代发生得太多太多了,地方政府为了政绩不管百姓死活,连栽赃陷害的手法都能用上,可曾想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从这三位地方官员的嘴脸都能看出来他们的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看!
常伯熙:"他来干什么?"张知良:"不会是来把兵调走的吧?""兵是部院调给我的,他调不走。"马宁远说着,大步向戚继光走去。"调兵的时候你恰好不在。"马宁远大声地走近戚继光,"部院的调兵令我可给你留下了。"戚继光这时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个骑军军官:"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那军官一凛:"是属下……"啪的一声,戚继光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军官的脸上闪过。鞭梢击处,那军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戚继光紧接着厉声问道:"还有谁踏了青苗,都站出来!"
戚继光这时候出来无疑是救火来了,朝廷推行国策本来就是地方官吏的职责,不应该把军队也牵扯进来,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往皇帝脸上泼脏水,让百姓觉得朝廷以权压人,不仅不安抚百姓还让矛盾升级,只会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而且军队卷入严党与清流的斗争更是大忌,到时牵扯进来的人会更多,只怕要动摇国本。
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那些官兵大声说道:"又是断水,又是踏苗!当兵吃粮,你们吃的是谁的粮!""当然是皇粮!"马宁远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大声接道。戚继光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马宁远:"皇粮又是哪儿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宁远声音更大了,"皇粮当然是皇上的!""说得好!"戚继光犀利的目光望着马宁远,"那你们断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这话立时把马宁远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戚继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吗?""死罪!"所有的士兵居然都大声回答,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军问话的用意。"明白就好!"戚继光大声令道,"集队!回兵营!""这、这到底是和我们对着干,还是和朝廷对着干!"常伯熙气急败坏。"府台大人,不能让戚继光把官兵带走。"张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马宁远说道。马宁远冲向戚继光大声嚷道:"戚继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调给我的,你没有权利带走!"戚继光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马宁远:"有调令吗!"
戚继光:"当然有。"马宁远:"谁的调令?"戚继光:"有调令也用不着给你看。想知道,去上面问。""我知道你的来头。"马宁远瞪圆了眼睛,"是不是那个谭纶下的调令?"戚继光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继续看着官兵集队。马宁远:"戚继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没有好下场!"戚继光望着他的脸,冷冷一笑,将头低了下来,低声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劝你一句。把抓的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马一走,他们不准就会把你扔到河里去。"
一个知府两个知县不识时务到极点了,戚继光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依然还要争辩,丝毫没有悔改,推行国策变成了强压国策,如果皇帝知道发生这样一幕该是何等震怒。马宁远这时为了压戚继光搬出了胡宗宪,可是他有没有为胡宗宪想过,这些兵是帮他推行国策还是欺压百姓!事情闹大了,皇帝真要问责的时候,胡宗宪要担的罪过皆因他而起。谭伦到底还是来浙江了!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大人们看,这都是戚继光,还有那个人干的好事!""先不说他们。"何茂才这时立刻接道,"先抓人,抓了人再论别的事。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
事情还是闹到了总督衙门,刚陪外国人看完丝绸的胡宗宪,望着进不去的衙门心里的复杂只怕别人难以体会。何茂才这个按察使倒是挺"硬气"又是抓人又是上奏朝廷,几百人因为对抗国策就被按照"反民"抓起来,且不说皇帝的雷霆震怒和朝廷邸报如何通告天下,自己任内出现聚众造反,内阁会拿谁来开刀,只怕当时所有的人心里都是再明白不过了。
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两成。内阁几天一个廷寄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
这是在逼谭伦自己说话了,摆明了在严党遍地的浙江容不下一个裕王府过来的清流,大家一起合力把他挤兑走,从上到下都是自己人,下面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看一眼胡宗宪,却忍住了。"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何茂才坐了下去。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现在插下去到秋后也没有几片嫩叶养中秋晚秋的蚕。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胡宗宪:"去。""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他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从江宁织造坊、苏州织造坊加上江南织造局的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所有的借据我胡宗宪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就借贷不到?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胡宗宪这番话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从来治世民为天,也是给堂上的几个人摆明了态度:政绩和民心哪个重要,我已经说清楚了,作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有问题我是第一个担担子的,后面的事情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事情发展到这里总算有了一丝欣慰,毕竟终于有了另一个愿意站出来为百姓说话的人了,然而各方的较量这才刚开始,后来的惊涛骇浪来得比现在几百人堵总督衙门更加凶险。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拿着那封奏疏的手气恼得直抖,"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严嵩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罗龙文:"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我看他上这道奏疏主要为的是这个。""胡汝贞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论人,论事,都要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严世蕃和罗龙文对望了一眼。严嵩:"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严世蕃:"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爹!"严世蕃走到大案前,把那封奏疏往严嵩面前一摆,"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我跟您老说吧,这个世上除了您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严世蕃一怔。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要去哪儿?"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望着他。严嵩:"去裕王府,看孙子。"
"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胡宗宪是在为国家着想。严世蕃不懂,严嵩心里却明白,谭伦不在好做事,谭伦在浙江,他们必须得有所收敛,真把百姓逼反了,被裕王他们抓住把柄,策动御史上疏参劾,到时这两位阁老父子会先垮台。从这里看得出来,胡宗宪做事稳妥,节奏把控得非常好,为严嵩省了不少心。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显然是最后一个看那信的人,看完信,毫不掩饰地在那信上兴奋地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再看看吧。"高拱不如他那般兴奋,"信上说,奏疏是四月初三上的,应该昨天就到了内阁。严家现在还秘不外宣,不准会想着法子把那封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封胡宗宪的嘴。"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少,大家都沉默了。裕王用目光询望着徐阶。徐阶想了想,刚要答话,突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他便又把话停住了。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徐阶笑了笑:"听到世子这一声哭,我敢断言,这封奏疏他们淹不了,也不敢淹。谭纶在浙江,这个嘴,他们知道封不住。""国库闹的亏空要补。"高拱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有那么多人的财路在那里,他们不会让胡宗宪的奏疏搅了局。"徐阶站了起来:"皇上一个时辰后就要来,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的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徐阶老到,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至于严嵩父子何时会挑破,那就是下午王府内见真章了!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瞒是瞒不了了,必须上给皇上。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呢?说句实心话,这道奏疏我昨晚看了几遍,觉得胡汝贞说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你们再想想,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改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果然严嵩和胡宗宪想到一块去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三个人都明白,真让皇帝感觉到江山受到威胁了,他们的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得住都不敢去猜了。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就倒了。"
这段话讲得很有意思,有种优势资源产业整合的感觉。"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这句话才是重点,国库为什么会亏空,是不是因为宫里透支造成的。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为后面埋下了伏笔。
"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罗龙文接着说道,"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舒缓危势。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皇上那一关我们今年就过不去。"
"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说得好。国库的亏空必须得补,补不上制造局不会被问责,为了我们能过关,桑农就必须要做这次斗争的牺牲品了。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开口了,拿着手里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严世蕃:"爹。"
严嵩:"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裕王府,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无论如何在裕王府里把奏疏当面呈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没十分明白其意,还是望着严嵩。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严嵩终于笑了:"知大势者,罗龙文也。"
老奸巨猾,商量到最后终于把皮球踢给了嘉靖,还不给自己留后患,真可谓一石三鸟,棋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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