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有光

救世医院旧影。一个荷兰小女孩“5便士”的礼物，助推鼓浪屿成为了一个现代医学的摇篮，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在厦门市妇幼保健院门口，树立着林巧稚的雕像。厦门人，几乎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称她“万婴之母”、“人间天使”。

在厦门市第二医院门口，树立着一个外国大夫的雕像，他是谁呢？

厦门二院门口的外国大夫雕像，何书彬/摄

在这个雕像的背后，有一个“天使礼物”的故事。

1886年，荷兰尼尔保赤（Neerbosh）孤儿院，一名年轻医生站在了演讲台上。白喉病破坏了他的嗓音，使他特别害羞。他鼓起勇气，讲起遥远的中国。他说，那里有很多的病人，等待传教医生的服务。

演讲结束时，一名小姑娘微笑着走上前来，递给他5便士。那是她前天过生日时，舅舅送的礼物。

“给那些生病的中国小孩！”她天真又骄傲地说。

这些便士，如同天使之梦，造就了近代中国的一所医院。这就是鼓浪屿上的救世医院，当今二院的前身。

这名年轻医生，就是救世医院的创办人郁约翰。

Ⅰ

最 美 的 礼 物

救世医院是厦门第一所近现代意义上的医院，也是当时全闽最大的近现代医院。它的出现，不仅为万千闽南民众解除了病痛，更使鼓浪屿成为了一个现代医学的摇篮。

救世医院创办人郁约翰和夫人的合影，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在鼓浪屿上，郁约翰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既是名医，也是一名出色的建筑师，岛上著名的八卦楼、船屋，都是他的设计作品。

1861年，郁约翰出生在荷兰，幼时随父母移民美国。1886年，他获得密歇根大学医学博士学位。按计划，他将由归正会派往厦门，做一名传教医生。

对此他充满期待，在密歇根大学里他就组织了传教队并做了第一任主席。但是，由于归正会资金不足，他暂时无法成行。一个朋友建议他，不妨前往荷兰故土，一边做医学研究，一边等待时机。

在尼尔保赤演讲时，他的听众，都是孤儿。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要帮他圆梦。他不肯收钱，小姑娘却哭起来了。他只好收下，向她保证：

“我会让这些便士照你说的去做！”

拉斐尔油画，《小天使》，资料图片

“天使礼物”的故事，传遍了当时的荷兰。人们纷纷向这个年轻人捐款。5个便士，倍增、又倍增为1200美元。那是在一百多年前，差不多可以在中国建起一座医院了。

1888年，郁约翰来到厦门，但随即被派遣到漳州平和的小溪镇。在那里，他创办了来华后第一所医院。总造价为1800美元，设有30张病床。一楼设有医务所、会诊室、女病房、礼拜堂、储藏室和厨房，二楼设有普通病房、眼科病房、外科病房、两间供学生使用的小房间以及一个宽敞的阳台。

1895年，郁约翰和另外三名牧师的合影，其中一位为中国牧师，资料图片

他永远记得那名小姑娘的天使般美丽的愿望。他将之命名为尼尔保赤医院。

他兴奋地写信给美国的友人：

“如果你看到我们在小溪的医院是多么整洁，房间是多么漂亮，环境是多么舒适，那么你心中一定会充满对万能上帝的感激。”

从1889年3月到1895年1月，尼尔保赤医院一共治疗了约50000名门诊病人和2400名住院病人，进行了1500多次手术。

1895年，郁约翰返回美国，又募集了约1万美元。两年后，他回到厦门，准备把尼尔保赤医院迁至鼓浪屿，即创办救世医院。

清末的鼓浪屿，资料图片

Ⅱ

“ 喜 悦 的 时 光 ”

他没有料到，这个计划，遭到了鼓浪屿外国侨民的强烈反对。

49名外国侨民联名致信各国驻厦领事：“我们认为，在鼓浪屿专门为中国人设立医院，将严重危及岛上的公共卫生，并可能导致周边地区物业价值的严重贬值。”

在这些侨民看来，他们的担忧自有道理——鼓浪屿本是一个“不洁”之地。在《南京条约》签订前后，留驻鼓浪屿的英军曾病死数百人。外国侨民越来越多地来到鼓浪屿后，不断改造鼓浪屿的市政及公共卫生条件。

1886年，鼓浪屿道路委员会成立，向外国侨民征税进行市政建设。这是厦门历史上第一个纳税人自治的城市建设、管理机构。到19世纪末，鼓浪屿在道路、排水设施等方面，已向西方各主要城市看齐。

清末的鼓浪屿，资料图片

这时的外国侨民，对鼓浪屿的居住环境非常满意，认为“作为居住的地方，鼓浪屿有许多优势。”也因为如此，他们决不允许在鼓浪屿建医院，“如果厦门本岛社区需要，那里有足够的空间建立任何数量的中国医院。没有任何必要专门在鼓浪屿设立，并把疾病带到岛上。”

他们甚至向北京和华盛顿投诉。

郁约翰坚持把医院建在鼓浪屿。为了获取支持，他做出让步，提出可以为外国侨民和中国富人提供一些专门病房。

他也请美国驻厦领事金渥德斡旋，以调和种种针锋相对的意见。

清末的鼓浪屿，资料图片

救世医院终于动工了，设计图出自郁约翰。他兴奋地在接诊的间隙，到工地上和工人一起忙碌。对此，他在一封信里写道：

“你该来看看我干活时的样子，我从头到脚沾满了沥青。有一天，我的小女儿跟她妈妈来医院，居然说：‘这个人不是我爸爸。’……有时我手上的活儿正好干了一半，却被告知有急症候诊。于是我匆忙用煤油洗手，换衣服，出去接诊。想想看吧，这种情况下还得做眼科手术呢！”

救世医院附设护士学校旧照，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1898年4月，救世医院竣工，郁约翰向归正会报告：

“救世医院是一座坚固的砖结构两层楼房，濒海而立，涨潮时三面环水。内设礼拜堂、食堂、厨房、两间仆人房、办公室、门诊室、眼科、暗室、两间储藏室、浴室、手术室、教室、四间学生房、七间病房，共有45张病床。”

这是男医馆的情况。

医院还设有女医馆，最初有25张病床，一年后增加到40张。

“天使礼物”故事还在激励着郁约翰的荷兰同胞。救世医院建成以后，仍有许多荷兰人向郁约翰捐助，或者万里迢迢来到中国，到救世医院做志愿者。

1899年，郁约翰写道：

“女医馆得到了荷兰朋友们如此热情而诚恳的支持，如果每个传教领域都能得到这样的支持的话，那么我们所度过的许多焦虑的时刻就会变成喜悦的时光。”

1985年，84岁的明仁懿女士（荷兰裔美国人，曾在救世医院做护士）重游鼓浪屿，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Ⅲ

“ 这 是 一 段 优 美 乐 曲 ”

郁约翰忙碌不已。

仅1900年一年，救世医院就治疗了约10000名患者，实施外科手术631例。

郁约翰写道：

“各阶层的人都来，富人、乞丐、学者、官吏大员，还有目不识丁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工……”

正在做手术的郁约翰（左二），资料图片

在工作自述中，他风趣地把医院的工作分为“四声部”。

“第一声部”是门诊部，患者只需交3美分的挂号费即可就诊，获得免费的药品、包扎物。

“第二声部”是住院部，医院免费提供医药、衣物、病床及床垫，可当时的中国病人一般不用，他们习惯于睡在铺了席子的木板床上，使用竹子做的枕头。

“第三声部”为传教事务，传教士、传教医生在医院里向病人布道。

“第四声部”为医学教育。为了培养医学人才，救世医院附设了医学专科学校，“每周9小时的教育，学制5年。考核通过者颁给一份表明工作量的证书。此后，学生们到社会上去从事救助苦难的事。”

救世医院的病房，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再没有比看到病人痊愈更高兴的事情了。

有一个失明的孤儿，生活不能自理，被叔叔赶出了家门。他在路边乞讨时，听人说起救世医院，就一路摸索到鼓浪屿。他走进门诊部，大声问郁约翰：“医生，我是个瞎子，你能让我复明吗？”没过多久，这个乐观的孩子，就看见了鲜花、青山和大海，高兴地离开了医院。

郁约翰感慨：

“这是一段优美乐曲，它能消弭那经常萦绕在我们心中的痛苦悲泣。”“你再也找不到比在中国从事医疗传教更愉快的工作了。”

从救世医院附设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有许多自愿留下和郁约翰一起治疗病人。对此，郁约翰写道：“有一个毕业生现今已在救世医院担任了15年以上的学生和助手。再难找到像他那样笃实的基督徒和善良的朋友了，虽然曾经有过年薪至少1000美元的职位，但他因为不想离开这个直接侍奉神的工作，留在医院里每个月才赚15美元的工资。”

救世医院的医务人员正在手术的场景，资料图片

当然，郁约翰更不会离开。

1910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领事馆多次以75金元的月薪请我担任医生职务。我很抱歉，我所承担的工作使我有必要予以谢绝……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压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也觉得，在厦门越久，他就越喜欢这里。1901年10月，在一封信中，他写到厦门人在元宵节期间的跳火盆民俗：

“有一项中国的运动，我想霍普学院（注：郁约翰的本科母校）胆大的人也肯定不敢一试，体育系里最开明的人也不敢提倡。我指的是跳火盆……在中国待得越久，我就更多地感受到，中国人不仅奇特，而且有趣。我相信，我对中国悠久、伟大的历史与她的其他方面一样感兴趣。”

救世医院护士工作之余的娱乐，打乒乓球，图片来源/厦门晚报

Ⅳ

“ 生 不 遗 力，殁 不 归 骨 ”

到1910年，即救世医院成立的第12年，历年来的门诊病人数量超过了135000人次，住院病人超过了17000人次，实施的外科手术超过7500例。

长年以来，郁约翰鲜有机会回美探亲。他的妻子因为孩子们的读书需要，在1901年已带孩子们返回美国定居。他的下一次假期将在1911年到来。

1910年4月6日，郁约翰提起笔来，给家人写信：

“我亲爱的小玛格丽特：现在是周六下午，虽然才两点钟，爸爸已经做完了本周所有的工作。通常情况下，爸爸难得这么早做完工作……我都等不及要去看你了……”

写到这里，他突然要出诊，于是匆忙地在信纸上写下：

“一个病危的女病人送到了医院，我得工作至少两个小时。所以，最终我还是没有机会休息一下。爱你的，爸爸。”

郁约翰一家合影，资料图片

这是郁约翰平生最后一封信。

当他的家人在遥远的美国接到这封信时，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郁约翰在医院里接诊后，又前往厦门城里的一个病人家里。他很快诊断出这个病人患的是一种严重的病毒型鼠疫肺炎。尽管他有预防，但那一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感染。

4月11日，他忙了一整天。傍晚，他疲惫地回到家里，开始发冷发热。

12日，他感到浑身疼痛。

13日，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病倒了。

14日清晨，鼠疫肺炎得到了确诊。

病情每个小时都在加重，他心里明白，康复已经无望。

生命时钟在倒计时，他一句都没有抱怨死亡来得如此意外，他只是担心看护他的人会受到传染。

他说，他对妻子、对家人感到抱歉。他交代看护他的人尽量代他安慰他的妻子。

最后，他想到的仍然是救世医院。他希望医院的规模继续扩展，添置更好的设备。由于在厦多年，他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他的遗言，用的是厦门话。

临终前，他要求人们把他安葬在鼓浪屿上的传教士公墓。

14日晚上9时，郁约翰溘然长逝。

去世之前，他还在计划着如何度过探亲假期——他想好好地在家里陪孩子们一年，他希望能为救世医院的基金募集到足够的钱，使医院有一个持续发展的基础。他还想到，过完这一年，四个孩子继续在美国读书，妻子和最小的女儿就可以随他回到厦门。多年来他一直孤身一人，把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救世医院，一半放在美国家中。

郁约翰的学生在郁约翰墓旁的合影，资料图片

在郁约翰身后，他的事业继承人扩建了救世医院，使之成为一个建筑群。

郁约翰的学生为纪念他创办救世医院的功绩，在医院大门前树碑纪念。碑文全文：

“郁约翰牧师，美国人也，医学博士。学称厥名，志宏厥名，志弘厥学，侨厦敷教、施诊，精心毅力，廿载靡濡。手创医院三、授徒成业二十余辈，功效聿著，愿力弥宏，以身殉志，生不遗力，殁不归骨，卒践誓言，葬于兹邱，追念功德，表石以纪。石可泐，骨可朽，先生功德不可没。诸学生仝泐石。”

曾经，“天使之梦”不断地口头转发、再转发，打动了万千人。他，郁约翰，为鼓浪屿带来“天使的礼物”，又使鼓浪屿成为“白衣天使”的摇篮。

从此，他长眠于这片土地。

END

参考书目：

1，何丙仲/编译. 《近代西人眼中的鼓浪屿》[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

2，（美）潘维廉.《老外看老鼓浪屿》[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

3，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厦门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厦门文史资料（第21辑）》[M]. 1994

4，鼓浪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系列丛书编委会/编. 《鼓浪屿文史资料（上）》[M].2010

5，鼓浪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系列丛书编委会/编. 《鼓浪屿文史资料（中）》[M].2010

6，[美]杰拉德·F·德庸/著、杨丽/叶克豪/译.《美国归正教在厦门（1842-1951）》[M]. 台北：龙图腾文化有限公司，2013

作者｜何书彬编辑｜木木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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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书彬

《厦门日报》原记者，现为历史作家

长期致力于非虚构文学创作及讲述厦门故事

著有《奔腾年代：鼓浪屿上的商业浪潮》、《引领时代：鼓浪屿上的人文之光》、《创城记：追寻老厦门印迹》、《大明完人王阳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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