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两鬓微白,身材并不高大,相貌也不起眼,中年微瘸,也有点轻微驼背,有人说是背负着春秋三十万怨鬼亡灵的负担。
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大名鼎鼎的北凉王,离阳王朝唯一的异姓王,裂土封王,统御西北三州。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离阳王朝征战八国的头号功臣。一个人,灭了六国,绰号阳间“人屠”。离阳一统之后,更是马踏江湖,屠尽世家豪阀,江湖百家皆被徐家铁骑踏了一遍,再没有“侠以武犯禁”一说。
位及人臣,武至大将军,文至大柱国,已经是封无可封了。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对于这位大将军的说法是各有看法。当然了,这也是不无道理的,北凉军,只认凉王虎符,不识天子玉玺。裂土封王已是有违祖例,更别说这拥兵自重了,而且还是天下最强的三十万铁骑,这可是从东北锦州杀匈奴到南部灭大小六国屠七十余城再到西南镇压蛮夷十六族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可以说徐骁在北凉就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只手遮天,当然了,由徐风年在的话,他就是老二。
徐骁十岁从军杀人,打了一次次败仗,也赢了无数次,从东北锦州杀匈奴到南部灭大小六国屠七十余城再到西南镇压蛮夷十六族,一次又一次,终是杀成了春秋四大名将,他或许不是最会打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无疑他是以为好将军。
到了被徐凤年视作阴间地府的灵堂大厅,徐骁坐在垫子上,朝徐凤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骁等儿子坐下后,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块牌位,“陈邛,陈芝豹的父亲,锦辽一战,他把命换给了我,否则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益阙大败,这位号称万人敌的王翦,双手硬托起城门,让我逃命。他的尸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战西楚,我与敌军于西垒壁苦苦对峙两年,全天下人坚信我要与西楚皇帝联手,然后将天下南北化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当上官养老的马岭,为了替我说话,带着北凉旧将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东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欢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内,离皇宫只差十里路,军师赵长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灭他满门的西蜀昏君。”
“韩隶,本无死罪,为树军纪,是我亲手斩下头颅。”
……
徐骁一块一块灵位指点过去,嗓音沙哑,声声平淡,处处惊雷。
徐凤年浑身颤抖。
徐骁瘸着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的灵位,冷笑道:“凤年,等你出了北凉,爹便要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谁敢要我的命!他们那点气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骁的项上人头!”
没有这些人,或许人屠徐骁早已经死了,但他们一个个的都可以为了徐骁去舍命,无疑徐骁是以为好将军,所以春秋四大名将他赢了,活到了最后,徐家铁骑的威名也传遍了天下。威名也是天下皆知啊,别管是怕他的、惧他的还是称赞他的、敬仰他的对他可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江湖,无非是再来一次马踏江湖;庙堂,三品以下不论文武。哈哈哈!真的是霸道啊!
徐骁笑望向这个嫡长子,轻轻挥了挥袖袍,拍了拍世子殿下肩膀,一起走向侧门,轻声感触道:“知子莫若父,老爹岂会不知你是逼着自己去当这个北凉王。”
徐凤年沉默不语。
进了王府,徐凤年瞥见大管家手里端着一盏大青瓷盘,内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着不怎么新鲜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苇眼中像富家翁多过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轻笑道:“从赵毅身上割下来的,快马加鞭就给送来了。”
徐凤年愕然。
徐骁缓缓道:“你离开广陵以后,老爹让人去与他讲讲道理,约莫是他觉得理亏,就自己割下了这块肉。”
裴南苇有种转头逃窜的冲动。
徐骁这一次没有再跟最宠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脸,只是轻声说道:“老爹毕竟老了,再以后,可就要你自己与别人讲这些道理了。”
讲道理,人屠何曾与人讲过道理。父母都想把自己最好的留给儿女,纵然是人屠,也不例外呀,见不得受欺负,正如徐凤年说的,徐骁给了他二十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过的比太子还要太子。真的,没甚麽可说的了。
这一夜,习惯了老凉王难掩疲态的清凉山王府并没有什么异样,还觉着说不定明天一起床,就能在府上某时某地,遥遥望见老人跟年轻凉王一起散步散心的情景。
徐骁所住小院的内屋,徐渭熊的轮椅靠近门口,她的双手搁在腿上,死死攥紧。匆忙赶回家里的徐龙象脑袋低垂,红着眼睛站在床头。
从门外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坐在床边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压下咳嗽,缓缓说道:“爹知道你不喜欢现在这个只知道絮絮叨叨讲大道理的徐骁,是啊,你这个爹动刀动枪在行得很,确实不是个擅自讲道理的人,爹也不怎么喜欢,这么多年来,爹就是个谁骂我我就打谁的粗人,是个在金銮殿上佩刀站左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儿啊,爹不说这些,不把话说完,就不放心你啊。记住,你既然坐上了北凉王这个位置,就要能听得进去不想听的话,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欢的人,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自的难处,也就有了各自的爱憎和脾气,尤其是那些不记得别人好的家伙,很多时候你也得忍着,谁让你是北凉王了,不是输给哪个人,而是得照顾大局,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和北凉王,也有许多憋屈,跟谁都说不出口,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记得当年我带着一帮老兄弟出锦州下两辽,被离阳一位实权校尉害惨了,死了好些兄弟,一气之下就带着四十几个没死的兄弟,杀到了他家,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而是要杀他全家,把人都给捆成粽子拖到了院子里,你知道然后怎么样了?那家伙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蔡青河在官场上的攀爬,不择手段,这家伙阴人的时候冷血无情,说好两支兵马共进退,结果眼睁睁看着我的八百人死扛两千敌人,都没有带着他的千余人投入战场,事后还带话给我,说他宁愿不要军功,也不想让我徐骁上位,这么一个枭雄,临死前,就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说只要放过他妻儿,他愿意领死自尽,千刀万剐也不怕。最后,我当然没答应他,满门三十几口老小,都当着他的面一刀毙命,因为我徐骁身后还站着四十几个兄弟,而且不这么做,以后注定还会有第二个王青河第三个宋青河跳出来坑害我,我徐骁可以不怕死,但怕兄弟为了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只要我徐骁一日不死,就都是欠了那一个个早早走了的老兄弟。”
“爹什么时候开始怕死的?是娶了你娘之后。在爹所处的那个死了比活着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死。爹见识过太多这样的死人了,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可爹年纪越大,就越不敢杀人了,爹告诉自己,不顾自己,总得给你们子女四人积德攒福呐,是不是这个理?爹再大老粗,也晓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给子女十分好,万万没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时不懂事,比你小时候不懂事太多太多,就只知道混日子,成天想着外边,恨不得离家万里,哪里会想什么家,两老走了后,就更没觉着自己有家了,出两辽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死也得风风光光死在外头,打死也不回那个小地方了。后来遇上了你娘,把你娘骗进家门后,就觉着她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里。再后来,有了你们,她走了,就觉得你们在哪里,家就是哪里了。咱家跟很多人家不太一样,咱家啊,倒过来了,都是你娘亲唱白脸扮恶人,爹呢,就护着你们几个,你娘很少生气,有一次爹记得很清楚,爹小时候就跟你说,爹娘不在身边的时候,谁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用石子砸,拎得起刀就拿刀砍。你娘就发了大火,一开始爹还觉得占理,我儿子这么心善的一个孩子,谁还敢欺负我儿子,不让他去床上躺着怎么行!我儿子让别人家的儿子躺着,徐骁这个做爹的,就让他们老子一块儿躺着去,这就是老徐家的道理!你娘发火之后,就心平气和跟我说,她不是舍得别人欺负小年,而是小年以后注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若是养成了太凶煞的乖张性格,从不知道与人为善,半点不懂得吃亏是福,到头来吃大亏的肯定是自家孩子。还说你徐骁总有老死的一天,到时候没人护着小年,怎么办?你娘走得早,爹这么个最不讲规矩的家伙,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记住了你娘讲的一句话,惯子如杀子。年儿,那几次对你发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没能尽好一个当爹的本分。以前你总不愿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气,每次被你拿扫帚撵着打,每次挨在身上,越来越疼,就知道爹老了,你也长大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言语断断续续,总是被大口喘气和艰难咳嗽声打断。
那个年轻的背影,没有言语,只是双手握住床榻上老人的手。
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子女面前流过眼泪的老人,这个被朝野上下骂作人屠的老武夫,终于在此今天泪流不止,老人便是想要擦拭,精气神早已如灯油枯竭,也没有那抬手的气力了。
而那个连姐姐弟弟都看不到神情的年轻人,甚至不敢抽出一只手去帮老人擦去泪水,怕一松手,老人真的就走了。
“当了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那是君臣有别,况且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当人看了,真以为是什么狗屁天子。咱们徐家靠自己打拼出来的这个北凉王,跟皇帝也差不离,年儿,别的不说,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尝过,就更不想你走这条老路。所以当初放走严杰溪一家子,让他们去京城当皇亲国戚,爹从不后悔,徐骁连老首辅都敢骂得他气得半死,怎么会将一个迂腐文人放在眼中?爹只是不想让你跟严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罢了。即便你们注定当不成兄弟,让你们余下一份不坏的念想也好。爹这些年最开心的事情,一个是从边境上回家,看到你们几个都好,再就是偶尔梦到你们娘亲。我徐骁从你娘答应嫁给我之后,这辈子就一直在亏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走得早,夫妻两人,其实是谁后走谁更苦,这份苦,不是说什么为了家业劳心劳力,这都是咱们大老爷们应该做的,只是很多时候有好事情了,身边都没人能说上两句,要么是很想她了,也见不着她不是?天下很大,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在爹眼里,就始终只有你娘一个女子啊。”
门口徐渭熊握拳挡住嘴唇,仍是泣不成声。
“院子里那棵枇杷树,是你娘到这儿后亲手种下的,以后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亲了,记得摘下一些放在坟头。”
“年儿,爹把你二姐和黄蛮儿都交给你照顾,还有咱们徐家,咱们徐家的三十万铁骑,以后就都得你一个人扛着了。你会很累的,别怪爹让你接下这份担子啊。”
年轻背影点了点头。
黄蛮儿抬起手臂,遮住脸庞,轻声呜咽。
当老人说出今晚也是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后,徐渭熊扑出轮椅,嚎啕大哭。
年轻背影仰起头。
背对姐弟二人的他只是张大嘴巴,哭却无声,生怕吵到了闭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后是说:“爹睡会儿。”
死了,就这麽死了。最后一句“爹睡会儿”。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老凉王死了,也没什么说的,看一次哭一次。到了他这个地位,能善终已是大吉。放在古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作为一个扫平六国,马踏江湖的人而言,太不容易了,六国遗族,江湖武夫,树敌太多,但是他善终了。所以张巨鹿说过,他不如徐骁。
死后谥号”武厉“。厉, 谥解:有功于国,屠戮无辜。
这可是一个极大的恶谥了,足以看出离阳对这位异姓王的看法了。
就这样吧,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我看,就是,老子打下一个中原,儿子打下一片草原。父子二人,两任北凉王,莫过于此了。
最后一句诗词,引用书中话语——半生戎马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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