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完结的神剧《权力的游戏》中,御前首相提利昂含泪出卖了自己的战友——无产阶级革命家瓦里斯,老友诀别的场面让人泪目。之后,龙妈怒烧君临,用铁的事实证明了这大概是聪明一世的提利昂所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然而,无论结果如何,大部分人都不会否认,提利昂做出这个决定时,心向天下苍生。
公元前597年的夏天,晋国新任中军主帅荀林父因没有积极出兵抗楚,替晋国附庸郑国解围,被中军佐先毂和下军佐栾书等人轮番攻击。万般无奈之下,他极不情愿的率军出征。
当部队抵达黄河岸边时,却得到郑国投降,楚、郑结盟的消息,本该因失去一个盟友而愤怒的荀林父大喜过望,这鬼仗终于不用打了,晋国失去郑国这个小伙伴没关系,自己的屁股坐稳当才是重中之重。
春秋时期的晋国,将军队分为上、中、下三军,每军设一将为最高统帅,一佐为统帅副手,而中军为主力部队,其统帅亦为三军最高指挥官。
于是荀林父召开三军高层会议,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本来作为主帅,撤军这事不该由他直接开口,但这回他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人一到齐,便说到:“咱们劳民伤财的赶过来,还是晚了,郑国现在已经投降,我们这时冲过去算怎么回事?不如等楚军回去了,咱们再去把郑国争取过来不迟。”
上军主帅士会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荀林父这个心态,晋军战斗力再强也是白瞎,为了能将兄弟们活着带回去,他马上对领导的意见表态支持,并补充说:“楚王这些年殚精竭虑,修明政教,整军经武,赏罚分明,如今又义释郑王,威德远播,咱们何必非要跟他叫板,这不是找不痛快嘛,如果有谁实在想练练手,咱们可以在周边找个弱国收拾一下,这次就不要搞楚国了吧”。——真的是我弱我有罪啊。
两位大领导把话说到这份上,搁一般情况,其他人就不用发言了,赶紧回去收拾行李是正经。
可惜的是,与会的将领里有个不一般的人,这人的名字叫先縠(音:谷)。此人正是当年指挥晋军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的晋国主帅先轸(音:诊)的后人,对荀林父坐上他先辈的位子,他是一万个不服。
所以一听说要撤军,先毂立马就炸了,在军帐中大叫到:“不行,绝对不行,晋国之所以能称霸,靠的就是我们能打仗,如今欺负了我们盟友的敌人就在河对岸却不敢进攻,还谈什么能打?如果晋国的霸业在我们手中丢了,大家还不如去死。并且三军已经到了这里,却因为害怕而撤退,你们还算是男人吗?身为军中将领,行事却没个男人样,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 。”说完,鄙视的看了荀林父一样,雄赳赳的走出了中军大帐。
荀林父很生气,但更多的是尴尬,因为很明显,先縠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强行撤军,他主帅的位子可能回去就保不住了。于是他让大家散会,进军还是撤军,容后再议。
谁承想,先縠不但敢说,而且敢干,居然私自率领自己的队伍开始渡河,得知此消息的荀林父赶紧跑到河边阻止,可悲的是,居然没有人听他的——这领导当的实在是够呛。
眼看着自己的队伍被自己的副手带过了黄河,荀林父感到莫大的屈辱,但他几乎连羞愧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一个艰难的选择在最后一个渡河的士兵离开他的视线后就摆在了他面前——现在,剩下的队伍该怎么办?跟着渡河还是按原计划班师回朝?
荀林父望着滔滔的黄河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的弟弟下军大夫荀首见哥哥一声不吭的傻站在河边,怕被人看了笑话,走到他荀林父身旁大声郑重的说到:“先縠抗命不遵,擅自行动,肯定会被楚军歼灭,就算他运气好,侥幸逃脱,回来依然是死罪难逃,主帅,我们不用管他,按原计划撤军吧。”
荀林父还没有表态,司马韩厥开口了:“荀帅请恕我直言,先縠违抗军令,擅自渡河,这事儿当然是他的错,但您是不是要负领导责任?如果他被打败,就是晋军被打败,作为三军主帅,您是不是难辞其咎?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如三军渡河与楚军一战,就算没打赢,责任也将由三军将佐分担,而不是落到你一个人头上。这事你可要想清楚。”
韩厥这个人,跟先縠是一伙的,他说这些话大概没憋什么好屁,这一点,荀林父很清楚,但他更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韩厥动机不纯,架不住话说的鞭辟入里,荀林父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无奈的下令,三军渡河,准备作战。
也许是三个月的等待消磨了他的锐气;也许单纯就因为大战前的紧张。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的犹豫都让我明白,帝王将相也和我们凡夫俗子一样,会在面临重大决定时心怀忐忑。
而他手下的一班文武也为这事儿分成了两派,以令尹孙叔敖为首的文官集团希望班师回朝;而以王弟熊婴齐为首的武官集团则想和晋国大干一场。
让人想不到的是,最终帮熊侣做出决定的,既不是令尹孙叔敖,也不是弟弟熊婴齐,而是一个他一直带在身边逗闷子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伍参,平时几乎不参与任何军政讨论,只负责用各种方式让熊侣开心。没想到此时他却突然发表意见,支持对晋军开战。
孙叔敖平时就很看不上这货,只是碍于熊侣的面子,一直把他当空气,如今这空气强行开口,就怨不得老孙不客气了。他对着伍参没好气的说:“去年攻陈,今年伐郑,你还嫌事儿不够多?要是对晋军开战又打不赢,把你剁成肉酱都不够大家分的。”
叫花子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孙叔敖不但当着熊侣的面赤裸裸的威胁他的弄臣还口出怨言嫌事儿多——话说事儿多能怪伍参吗?
孙叔敖的失言,伍参马上就领悟到了,所以丝毫不惧他位高权重,当即反唇相讥:“那如果我们赢了呢?是不是就证明你怂?或者如你所说,咱们败了,那么我被剁成肉酱也是在晋军那儿,你想吃也吃不着。”
伍参如此狂妄,孙叔敖当场被气昏了头,二话不说,也不等熊侣表态,调转车头就向楚国的方向驶去,这架势是要擅作主张了。
此时,伍参丝毫不以孙叔敖的态度为意,转头对熊侣说:“大王,荀林父新官上任,众心不附,特别是他的副手先縠,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晋国三军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有什么好怕的?况且,大王您身为楚国至尊,去躲避晋国一个中军主帅,这真的合适吗?”
之前孙叔敖所言所行本来就让熊侣觉得有点不爽,伍参这么一说,他就更不高兴了,阴着脸对身边的侍者说:“你去把令尹给我叫回来,全军北上,在管地(今河南郑州)准备战斗。”
随后却莫名的笑了起来,在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他突然想,你们两个王八蛋要打,我今天就让你们打个够,谁不打谁是孙子。
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郑坚让皇戌跑了一趟晋军大营。
皇戌见到荀林父等人后说:“各位将军,我们向楚国投降,完全是迫不得已,这一点你们应该理解。现在你们来了,我们就放心了。如今楚军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心只想赶紧回家,戒备松弛,无心恋战,如果你们冲上去,我们再跟上,楚军肯定要完蛋。”
话音刚落,先毂马上喊到:“打败楚军,收服郑国,在此一举。”
而跟先毂一伙的栾书则冷静的多,一听完皇戌的话他就知道郑国这是要借刀杀人,谁胜谁负郑国根本不在乎,最重要的是要打起来,打的越凶越好。
在用“你怎么这儿二”的表情看了先毂的一眼之后,他说到:“自从楚国打败庸国以后,楚王励精图治,处处强调楚国面临的各种威胁,以其先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精神,激励百姓大力生产,军队也管理有序,从不懈怠。郑国现在跑来忽悠我们去攻打楚国,主要就是想看我们两国的笑话,这你们都看不明白吗?”
栾书说完,先毂才明白他刚才那一眼的意思,知道自己在栾书眼中成了个二愣子。当场就要发作,不过他还没开口,另外两个二愣子先说话了。
中军大夫赵括和下军大夫赵同一起说:“咱们跑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干翻楚国,收服郑国吗?难道我们是来旅游的?啥也不用说了,就照先毂说的办。”
荀首一直知道哥哥不想打这一仗,所以摆出一副为晋国未来担忧的样子插了一句:“赵括,赵同,你们俩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下军主帅赵朔也适时的补充到:“我觉得还是栾书的话有道理。”
皇戌见晋军将帅吵得一塌糊涂,完全没人搭理他,并且栾书明显看穿了郑国的意图,自己多少有点危险,于是找了个机会,默默溜出了晋军大营。
而备战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忽悠,他们派出去忽悠的这个人叫蔡鸠居,时任楚国少宰,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忽悠的对象,当然就是晋国。
蔡总理来到晋国中军大帐以后,对荀林父等人说:“我们的大王小时候经历了些磨难,不太会说话。这一次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和大楚先王一样教育郑国,绝没有与晋国为敌的意思。你们大可不必紧张,请回吧。”
蔡总理话说的好听,意思却是让晋国滚回去,虽然荀林父内心真的很想滚回去,但绝不可能就这么答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聪明人士会见荀林父没有说话的意思,主动开口:“当年周平王对我先君晋文侯说:‘和郑国一起好好辅佐周王室,不要让我失望。’如今郑国有违王命,我王令我等前来质问郑国,不敢有劳楚王。劳烦贵使向楚王转达我等的谢意。”
士元帅这一番话,以蔡总理的套路表达了和蔡总理相同的意思,甚至更甚一筹,连周天子都搬出来了,其实真正要说的就一点,我们是奉王命前来教育郑国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碍事。
如果此时郑坚在场,肯定把这俩人剁了喂狗的心都有,他一定会想:你们两个混蛋国家要打架,怎么还横竖都是我的错,你们还能要点脸吗?当然,实际情况他大概只能面露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甚至转着圈给各位不是领导的领导赔不是——还是那句话,谁弱谁有罪啊!
眼见士会使出了慕容氏的“斗转星移”神功,蔡总理不再恋战,当即告辞,离开了晋军大营,谁知,二愣子先毂领会不到神功的精妙,觉得这软绵绵的一句话有损晋军的威风,让另一个二愣子赵括追出去,对着正在远去的蔡鸠居喊到:“刚刚士会没说明白,我王让我们来就是要把你们赶出郑国,并且严令我们不能躲避敌人,我们无从选择。”
本来还在为晋军中有士会这样的高手而头疼的蔡总理,听完赵括的话,高兴的笑了起来,也不答话,命御者驾着车,轻快的朝楚军驻地驶去。
在邲之战之前的一系列博弈中,明显做出过错误决定的有三个人。他们分别是晋国中军主帅荀林父和副帅先毂以及楚国令尹孙叔敖,下面笔者将尝试着对他们所犯的错误和犯错的原因进行逐一分析。
他所犯的第一个错误是作为晋军最高军事统帅,没有及时为附庸国郑国解围,造成郑国无奈中倒向了敌人。而导致他犯这个错误的原因则是他担心与楚国作战失利,影响了自己在晋国的地位,这无疑是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之上的无耻行为,其根源则是人性的自私。
第二个错误是在先毂违抗军令,私自渡过黄河后,居然不是将其正法,而是让人大跌眼镜的跟着他一起渡了河。犯下这个错误的原因,表面上看正如韩厥所言,是因为他害怕独自承担先毂战败的责任,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有两个。
一,他的老大晋景公姬獳确实是让他来解救郑国的,如今郑国倒向楚国,他很难交差。
二,他虽然永远不会承认,但其实心里明白此时晋军确实应该如先毂所言,渡过黄河和楚军决战,否则,晋国的霸主地位真的是保不住了。
那么,荀林父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只顾自己不顾国家的主吗?在笔者看来,也不完全是,他的避战,除了为自身考虑,也有无奈的成分。
因为他知道自己虽然名义上是三军统帅,但其实并不能很好的控制晋国的军队,在这种情况下和楚军作战,无异于自取灭亡。这也是聪明的士会支持他撤军的根本原因,而先毂抗命渡河则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后来,晋军在邲之战中大败,真的失去了霸主地位,熊侣则正式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先毂。
他因为嫉妒和不服而抗命渡河,在将荀林父陷入两难的同时,也将自己和晋军一起置于绝境。说他是二愣子,一点都不冤。
让人欣慰的是,性格决定命运,上天最终赐予了他们公正的结局。
邲之战后,荀林父自请以死谢罪,愤怒的姬獳本打算成全他,但后来因士贞子等人的劝谏,让他官复原职,而他也不负众望,在此后伐郑的战役中取得了胜利,将郑国重新纳入晋国的势力范围,并在公元前594年大败赤狄潞氏,得姬獳赐“狄臣千家”。更让人佩服的是,自觉已弥补过失的他,主动让贤,退出了晋国政坛。
而本该为邲之战的失败负主要责任的二愣子先毂,并没有因荀林父主动担责,自己躲过一劫而幡然醒悟,居然在邲之战后一年,勾结鲜虞、戎狄等外族部落偷袭晋国,后阴谋失败,姬獳大怒,诛杀先毂,族灭其家,显赫一时的先氏从此凋零。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孙叔敖和楚王同姓芈,应该是楚国公族,蔿(音:伟)氏,名敖,字孙叔。他这个人,大概生下来就是为了说明什么叫人不可貌相的,虽然个子矮,还年纪轻轻就秃了顶,并且两只手还不一样长。但就是这么个磕碜的人,却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在水利工程,政治,军事三个领域都做出了不朽的功勋。
孙叔敖年轻时,淮河水患肆虐,生灵涂炭,他受命主持治水工作,在三年时间里,散尽家财,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水利工程,该工程以淮河古道泄洪,又筑陂塘蓄水以灌溉农田,让饱经水患的人们终于感受到了淮河带给他们的福祉——这就是直到今天还在发挥作用的芍陂(音:却卑)。两千六百多年后,谙熟历史的毛主席在视察淮河时多次提到孙叔敖,称其为了不起的治水专家。
由于在治水工作中的杰出表现,孙叔敖得到了熊侣的重用,执政后的他对内广施教化、简缓政令、慎用刑罚、农商并举以发展经济,改善百姓生活。对外倒置干戈,尽量避免军事冲突以与民休息。因政绩卓著,很快被任命为楚国令尹(丞相)。
邲之战中,虽然孙叔敖起初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当熊侣决意对晋国开战以后,他却先发制人,突袭晋军,逼得荀林父在慌乱中做出了邲之战中最错误的决定,直接导致了晋军的完败。
可以说,熊侣的称霸之路上,到处都是孙叔敖忙碌的身影,这也是为什么当孙叔敖执意不与晋国开战,被伍参气得打马南回时,熊侣虽然不高兴,但依然马上叫人让他回来的重要原因。
更难能可贵的是,身居令尹高位的孙叔敖,依然轻车简从、节衣缩食、励精图治,筘非说他:
粝饼菜甍,枯鱼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饥色
最终在三十八岁时就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由于他多次拒绝熊侣的巨额封赏,又两袖清风、持廉至死、家徒四壁,死后居然连棺材都没有,他的儿子更是只能靠打柴度日,这在当今任何一个国家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因此,太史公在《史记》中记其为循吏(重农宣教、清正廉洁、所居民富、所前见思的官员)第一。吕不韦和荀子都称其为圣人。连最出名的贤相诸葛亮也称其为千古贤相。
如果你以足够的耐心看到了这里,我想你一定已经明白,与荀林父和先毂不同,孙叔敖虽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几乎没有半点为了自己的原因;他抱怨事儿多,也绝不是抱怨自己太累,而是因为他素来心系民生,对称霸之事热情有限,不希望百姓因此受战乱之苦。
所以,总的来说,虽然他的错误差点让楚国贻误战机,但他的动机和提利昂一样,无愧天下苍生亦无负贤相之名。
孙叔敖
《左传》
《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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