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总是浪漫的，不论过了多少年，那些浪漫依然还会被人打量、品味，或者误读。现如今，当说起沈从文，人们最津津乐道的除了他的作品，还有他的爱情，以及影响了很多文青的那段经典语录：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大众对沈从文的情感生活颇多“消费”和揣测，但对他作为一个诚恳过日子的普通教师和作家的生活，以及除《边城》之外的优秀创作了解甚少。而作为沈从文的及门弟子，汪曾祺对恩师的了解不可谓不深透。《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回忆沈从文先生》这本书，便是汪曾祺对沈从文的诚挚解读，也为我们提供了看待沈从文的新视角。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回忆沈从文先生》，汪曾祺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此书系“小说家的散文”系列之一种。

书的封面上是印象派画家凡·高的《星空》。这张图选用得极好，恰与书名中的“星斗”相契。覆在这本书外面，那星子就不再仅是星子，而似静谧的蓝色夜晚包裹又托起的奔涌的灵魂。

本书内容由三辑一附录结构而成，每个部分又分别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精心编排。不必有序，直面正文，要的就是这份猝不及防。否则无论序言多么客观公正，也不免要为自己的头脑戴上一层名为“他见”的面纱，挡住正文的真面目和作者的真意图。

在前两辑中，汪曾祺谈人性，谈理想，谈诗歌散文小说，谈读书，谈中国文化。当然，最重要的，谈他的老师沈从文。他谈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三尺讲台上的博学与风度，谈其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诗的世界，谈其郑重地告诫学生“千万不要冷嘲”，谈其不辞辛苦花大价钱搜罗漆盒又将之慷慨赠友，谈其从小说家变成文物专家的转型之路，谈其常说起的三个朋友梁思成、林徽因与金岳霖。这些生活片段没有荒诞、没有离奇，不过是寻常生活的一字字落笔。由汪曾祺迂徐从容地执笔道出，越过形式与技巧，直抵灵魂与艺术深处。

汪曾祺

在汪曾祺的回忆中，沈先生的温柔体现在他对人、对生命的关怀。在西南联大时，沈从文就郑重地告诉汪曾祺，“千万不要冷嘲”。1946年，汪曾祺到上海，失业后曾想过自杀，沈从文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将他大骂一番，信中再次提到“千万不要冷嘲”。在汪曾祺眼中，沈从文“从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关心的是人，人的变化，人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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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长河>题记》中说：“横在我们面前的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社会还正在变化中，骤然而来的风风雨雨，说不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事情真奇怪，沈先生这些话是一九四二年说的，听起来却好像是针对“文化大革命”而说的。……有一些青年，包括一些青年作家，不免产生冷嘲情绪，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你们是不是可以听听一个老作家四十年前所说的这些很迂执的话呢？（《沈从文的寂寞》）

在汪曾祺看来，沈从文最反对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所提及的沈从文说的那段话，也适用于生活在任一时期的任一人。

辑三是汪曾祺对沈从文作品的题解与赏析，除了尽人皆知的《边城》，亦有《萧萧》《丈夫》这样艺术纯熟却不甚广为人知的篇章。《萧萧》讲的是女孩萧萧作为一个童养媳的悲惨成长故事，《丈夫》讲的是一个妓女和她的“丈夫”，主要写一个丈夫的“失落”。这两篇作品，亦如《边城》，以灵巧又冲淡的语言，将至深的悲哀隐藏在谐趣的微笑背后。虽在有意无意间缓冲了对读者劈头盖脸的冲击，后劲却绵长又丝毫不见软弱。这一辑里，汪曾祺精到地剖析了沈从文作品的文学、美学价值，折射出汪曾祺本人的文学观。

附录部分是近年发现的汪曾祺早年致沈从文的长信，以及汪曾祺为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所写却未完成的书评，均为首次公开。全书以一篇戛然而止的书评为最终章，令人印象深刻。小小结尾，大有文章。

汪曾祺的回忆因永久的时空隔绝呈现出至美，他对恩师的孺慕神往，以及由此而裹挟扑面的温暖与心酸，才是这本回忆文集给我们带来无限感动的根本原因。这本书中，汪曾祺的文字不作悲痛状，亦无强自压抑，落于纸上的，只余云淡风轻。而静水流深，更令人动容。这一点，亦如其师。

• 注：本文作者熊丰，文学硕士，河南文艺出版社诗词编辑中心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