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送你一支紫毫笔

每晚七点,小路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进门还没有来得及换鞋,钟点工的抱怨已经兜头袭来。钟点工称,你家这两个不省心的兄妹为了零食、玩具、游戏手柄又开始各种斗嘴,谁也不肯饶过谁。“而做妈妈的你,今天又迟回了八分钟。”钟点工大姐生气地说:“我也要回家给一家老小做饭,麻烦准点与我交接班好吗。”

  

钟点工出了门,两个孩子一高一矮,堵在面前,争先恐后地向小路告状,小路的耐心就像电力衰竭的手机,撑了五分钟,终于黑屏。她黑着一张脸,没头没脑地训斥着:“你们哪天能让我省点心,喘口气,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谁知儿子有条有理地反驳说,“妈妈,外面有人惹你生气,你应该找他们理论。老师说得好,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到学校来,也不要把学校的情绪带回家里,懂得自己消化,才是一个好少年。”这样的自我标榜,似乎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路突然哭了起来,抽噎着说:“我怎么才能不把外面的情绪带到家里来?你倒是说说看。在外面我当了一个班长,没有一个人听我的,人人都认为我不配当那个班长,又叫我做班长所有的事,你知道我的难处吗?”

  

儿子头一次见到妈妈当场痛哭,睫毛膏染黑了眼圈,鼻涕流到了嘴里,忽然怔住了,好长时间不知所措。这一天,全家人的饭吃得鸦雀无声,儿子乖乖地写完了作业,完全忘了玩橡皮和玩手机,女儿一声不响地刷牙,还特意跑到妈妈面前,让她看满嘴的泡沫。小路明知她是来有意讨好,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小女孩的头。

  

小路后来跟先生讨主意:“每天,家里和单位的事儿多得如一团乱麻,如何才能心平气和理出那根线头来?”小路的先生劝她练字试试,并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平时习字的字帖与熟宣,静静摊放在小路面前。

图 | 视觉中国

  

小路听了他的规劝,换上布衣,慢悠悠地洗手、铺纸,开始照虎画猫,一笔一画书写那圆润、厚重的篆书。她心神归一,提笔运转,将凌厉的顿挫之势都转化为弧形、半圆形的笔画,就像打太极一样。在她写字的这段时间,家中的躁动之气开始宁静下来,所有人的火气都似被空气中湿漉漉的、氤氲飘逸的墨香所沾,化作水培植物叶尖上的露水。它盈盈欲滴,滋养了所有人的心田。

  

8点半,小路收起纸笔,开始履行一个妈妈的职责,给大儿子细说他似乎永远记不住的英语语法,给小女儿讲听了几十遍的童话故事,每次还要编出不同的细节和结尾来。她也有心生焦躁之时,此时,她就会深吸一口气,闭眼,在心中用毛笔写出最熟悉的一个篆字。要尽可能慢地写,将每一笔都写得近方似圆,让呼吸也变得圆融安宁起来。

  

小路习字满一个月后,先生送了她一支紫毫笔作为生日礼物。这是挑选山兔背上出锋最好的黑针尖毛为原料,做成的毛笔。先生说,白居易曾经写诗歌颂过这种笔:“我背给你听啊,‘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毫虽轻,功甚重。管勒工名充岁贡,君兮臣兮勿轻用。’你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劝诫说‘君臣勿轻用?’”小路当年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岂能被难倒,立刻顺着背了下去:“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夫妻俩哈哈大笑,觉得这会儿的炫技之举,有点像赵明诚与李清照在青州易安室里玩诗词接龙。小路拧开笔帽,以温水润湿笔头,挤干水分,可见锋颖细长,呈黑褐色透明状。她执笔在虚空中写了一个“静”字,又写了一个“轻”字,再写了一个“悦”字,让这些线条在心中活起来,均匀齐整、圆转流畅,她发现,虽然尚未落在纸上,她的人生已因这笔字而舒展了,圆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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