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起来最省力的东周列国志》023繻葛之战

郑庄公寤生假命伐宋取得极大成功，这件事宋国早就知道了，周天子也一样。

周桓王大怒，为惩罚这个自己从来都不喜欢的人，他罢免了郑庄公在朝中的卿士之位，让虢公林父单独执政。

郑庄公此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跟周天子的矛盾素来已久。当初周天子刚刚即位就打算用周公黑肩取代他。郑庄公采用盗割周禾的方法予以强硬回击。周桓王吃了个哑巴亏。

后来郑庄公入朝请罪，周桓王极为怠慢，而且出言讥讽。郑庄公将计就计，玩出了惊人的“假命伐宋”的好戏，一举把宋、卫、蔡三国打得大败亏输。

郑庄公是一个绝对的枭雄人物，智谋、手段在当世都是一流，罕有敌手。

这一次，周天子罢免其职位，郑庄公决定：从此以后，不上朝、不进贡。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了五年。

周桓王大怒，他决定御驾亲征。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挣回脸面，他说：我与寤生誓不两立！

虢公林父劝道：郑国三世辅政，是有功之臣，他不朝是因为你夺了他的职位。我认为大王应该下诏让其他国家征讨即可，千万不要亲自出兵。

虢公林父的话有一定道理，王师出征，一旦失败，对于天子威严的打击很大。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周桓王如果想要彻底压倒郑国，假借于诸侯也是不可靠的，真正的强大必须是自身的强大。周桓王似乎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坚决要亲征。

虢公林父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但他仍然要劝，因为在他看来，周天子是打不过郑庄公的！打不过还要打，那是绝对不理智的。

最终，虢公还是没能劝住周桓王。

压抑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周天子要来一个彻底的爆发。

周桓王林召集蔡、卫、陈三国一起伐郑。蔡、卫两国本来和郑国苦大仇深，当然奉命而去。

陈国近来和郑国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郑庄公采用祭足的送还俘虏的计策与陈国达成和解。后来，郑世子忽又娶了陈桓公的女儿，可谓亲上加亲。

不过，陈国还是出兵了。

因为陈国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在周天子下诏伐郑之前不久，陈国国君陈桓公寿终正寝。陈桓公的弟弟公子佗杀了世子免，窃取了国君之位。采用不正当手段夺位，人心不稳，威信不足，就成了自然而言的事。

此时周天子的征召之命到达，公子佗（后世称为陈废公）当然不敢违抗。于是派大夫伯爰诸率兵。

周、卫、陈、蔡联军组成。周桓王亲率中军，令周公黑肩为左军，虢公林父为右军。陈国居左，归黑肩统领；蔡卫居右，归林父统领。

郑庄公寤生召开军事会议，问大家怎么应对。

大家集体沉默。毕竟是周天子，大家还是心存敬畏的。

正卿祭足首先发言了：我们几年不朝，天子御驾亲征，名正言顺，我看应派使者去谢罪。

郑庄公很不满：他夺我辅政之权，又率兵攻打，我祖上三代辅佐王室，这些功劳就这样付诸流水吗？这一次要是不能挫其锐气，恐怕我们有亡国之祸。

郑庄公的表态，为这次军事会议定下了基调。也就是说，这次不是讨论是不是应该对抗王师，而是讨论到底如何对抗！

高渠弥说：陈国和郑国和睦已久，他们出兵并不是出于真心的。蔡、卫两国和我们有深仇，他们肯定会效力。周天子的王师也是劲敌，我认为应该先坚守，等他们懈怠了，再看时机反击或讲和。

大夫公子元反对：我们本是以臣战君，时间拖的越长，对我们越不利。我有一计，可以速战速决。

郑庄公说：什么计策？

公子元说：王师分为左中右三军，我们也应该以三军抵挡。陈国的公子佗弑君夺位，人心浮动，陈军必然是联军中最薄弱的一环。我们应先突袭陈军，陈军没什么斗志，必然溃败。然后我们再进攻蔡卫军，他们听说陈军败逃，也会斗志涣散。最后我们三军合力攻周天子的中军，必能取胜。

郑庄公寤生大喜，说：你能料事如神，子封（公子吕，字子封）后继有人了。

郑庄公命祭足率左军，大夫曼伯率右军，自己亲率中军，帐下集结了高渠弥、原繁、瑕叔盈、祝聃等猛将，准备和周天子的王师大干一场。

开战之前，郑军还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处理从前那个每战必用的“奉天讨罪”的大旗。祭足说：从前用是因为我们假借王命，这一次大王亲自来讨伐我们，不能再用。于是，郑庄公将这面旗子弃用，重新制作了一面大旗取而代之。

第二件事是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阵型“鱼丽阵”。这件事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中具有重大的意义。当时的主要作战兵种是步兵和战车。前面我们在世子忽抵御山戎的时候已经大致讲过。战车和步兵都拥有各自的优势和不足。战车冲锋能力强，但不够灵活，步兵灵活但突破能力不强。

高渠弥经过自己对兵法战阵的研究，首创出了“鱼丽阵”。这种阵型是用零散的步兵填补进战车大阵的缝隙中，把战车和步兵进行有机结合的一种阵法。战车冲锋的过程中，步兵可以夹杂其中，补刀攻击，对溃散的敌军进行有效的追击。这个阵法把步兵、战车的优点相结合，弥补了各自的缺陷，在当时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军事制度改进。

精通兵法的郑庄公一听，深深佩服高渠弥的才能，立刻表示同意，着手对军队阵型进行改组。

周郑两军对峙于繻葛。

周桓王没有想到郑庄公寤生居然敢公然抵抗，怒不可遏地准备立刻发动进攻。虢公林父苦劝，周桓王才冷静下来。

恢复理智的周桓王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他打算等郑庄公出来后，当着两军所有将士的面数落郑庄公的罪行。

这一招如果顺利实行，将会起到增强自己士气，瓦解对方军心的作用。

可惜周桓王的意图太明显，被郑庄公一眼看穿。无论周桓王怎么派人去传郑庄公到阵前答话，郑庄公就是假装听不见。他躲在中军根本不跟周天子见面。

其实，郑庄公的套路并不算多高明。如果周桓王提前就做好充分准备的话，不至于事到临头而束手无策。他完全可以做好预案，提前把郑庄公的罪状写成文字，如果郑庄公不出来，安排一群大嗓门的人一齐念出来就行了。目的是要摧毁将士的信念，又何须郑庄公寤生本人出来呢？

周桓王苦苦等待郑庄公出来，这一等就是一上午。周王联军开始疲惫。

周桓王的缺乏变通，为郑庄公的老谋深算提供了绝佳的时机。郑庄公寤生挥动中军大旗，向左右两军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郑军的右路大将是大夫曼伯，与他对阵的是陈军和周公黑肩。郑军这么多年来几乎每战必胜，士气极为旺盛，再加上高渠弥新改良的“鱼丽阵”将军队的战斗力大大提升，郑军如同虎狼一般杀入敌阵。

如同公子元在战前所预料的那样，陈军毫无斗志，被郑军一冲锋，直接溃散。陈军四散奔逃，对周公黑肩的部队也形成冲击。黑肩的部队在陈军的影响下，由少量溃逃逐渐发展成集体溃逃。郑军右路迅速获得大胜。

郑军左路与右路是同时进攻的，显然这一路的进攻难度要比右路大。郑军的战斗力、作战的决心都很强。但蔡、卫两国也非常希望在这次战斗中一雪前耻，向郑国复仇。所以，大概的情况可能是，郑军略占上风，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事情很快出现决定性的变化。陈军溃败的消息传来。郑军立刻勇气倍增，而蔡卫受到士气上的致命打击。这一正一反的出入，直接改变了战场的局势。

蔡、卫开始丧失斗志，全体溃逃。同在这一路的虢公林父很有应变才能，他怕自己的手下被蔡卫败兵冲动，立刻下令“乱动者斩”！

郑军左路将领祭足见到虢公的军队如此整齐，不敢轻易决战。于是，这一路上，虢公林父的军队缓缓后退，得以保全。

周桓王的中军听到各方战鼓声不断，知道左右两军已经交战，也打算出战。不过，他的治军之才比之虢公林父大有不如，队伍不整，士兵狐疑不定。

左右两军都战败的消息，很快就将周王中军击垮。此时，郑军三路大军从三面包围而来，势不可挡。周军大溃。

周桓王显示出他光辉的一面，他自知大军已败不可挽回，竟然命令全军撤退，自己亲自断后。为了保护士兵，自己不惜以命相搏，这位周天子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光芒万丈。

周桓王的勇气很快遭受到打击。郑军中的勇将们纷纷展开追击，扩大战果。尤其是祝聃，他擅长骑射，曾在世子忽抵御山戎一战中射杀小良。此时的他还想建立更大的功勋。他在混乱的战场中找到了周天子，然后张弓搭箭，怒射而去，正中周王的肩膀。

幸好周王的盔甲厚，箭伤并不重。祝聃眼见大功就在眼前，立刻催促手下去追捕周天子。

此时，虢公林父赶到，挡住祝聃，让周桓王逃走。郑军的原繁、曼伯等将领也都从各个方向杀来。眼见周天子将要成为俘虏。

在此千钧一发之刻，郑军中军传来鸣金之声。众将领听到命令，只能立刻收兵。（击鼓进军，鸣金收兵。）

祝聃见到郑庄公，问道：我已经射中周天子，正打算生擒，为什么要鸣金？

郑庄公说：天子讨伐，我们能自保就不错了。你告诉我，你抓到周天子之后准备怎么发落？周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被俘弑君之名了！

祭足说：主公说的对，我们声威已立，料想周王不敢再来进攻。这时候应该派人去请安问好，争取和解。

郑庄公非常赞同，于是备上厚礼，连夜派祭足去探望周桓王。

周桓王大败一场，深切体会到郑庄公寤生的厉害，已经后悔自己轻举妄动。

周公黑肩见到周桓王，说：陈军不肯尽力，才导致大败。

这实际上是替周桓王保留颜面，其实不论陈军是否力战，他们的失败可能早就注定，陈军只不过让他们败得更快了一点而已。

周桓王坦然说道：这是我用人不明的过错！

从亲自掩护士兵撤退到这句自承过错，可以看出，周桓王姬林是一个颇想有所作为的君主。他与周幽王这样的亡国昏君、周平王这样的懦弱之君都有着本质区别。

但可惜的是，他缺乏政治谋略，又遇上了如日中天的郑庄公，以致于在历史上留下屈辱的名声。

祭足见到周桓王后，立刻跪在地上叩头，说：臣寤生死罪，本来只想自保，没想到有人居然敢冒犯大王，臣知道之后诚惶诚恐，所以派人向大王问好，奉上薄礼。希望大王能原谅我们的过错！

周桓王对于这样的结局既恼怒又无奈，他痛恨郑庄公已到极点，但偏偏自己又无可奈何。他当场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既然郑庄公给面子，何不见好就收？虢公林父见机很快，他站在周桓王旁边代替周王回答道：寤生既然知道错了，应该得到原谅，你谢恩退下吧！

周天子的御驾亲征，就这样被郑庄公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手段摆平了。

周桓王回到洛阳，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愤愤不平，他还想继续跟郑庄公为敌。但这一回，他已经失去御驾亲征的勇气了，他打算传檄天下，让其他诸侯讨伐郑庄公。

这个鲁莽的举动遭到了虢公林父的坚决拒绝。

虢公说：传檄天下，等于是告诉所有人，周天子被郑国打败了，这对我们声威有很大损伤。而且诸侯之中，除了陈、卫、蔡三个国家之外，其他的都是郑国的党羽。要是大家都不接受征召，只会让郑国耻笑。郑国的祭足已经来谢罪了，还不如就此作罢吧。

周桓王默然良久，无法反驳，从此绝口不提郑国。

这场战争就是繻葛之战，祝聃是英勇表现就是“射王中肩”的典故由来。这一战在春秋历史上影响重大。后世认为，这一战标志着周天子衰微和诸侯争夺霸权的开始，自此之后，齐桓、晋文等纷纷粉墨登场凌驾于周天子之上。

实际上，我倒是认为，射王中肩事件只是周王室衰微过程中众多事件之一而已。周平王时代的避犬戎而东迁、荆国不朝而不敢讨伐、秦鲁僭祀、周郑交质，到桓王时代的繻葛战败、射王中肩，这些统统标志着周王室的衰微。

《读起来最省力的东周列国志》023繻葛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