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摄影于北京观复博物馆)
勿要轻易惊叹英文“table”和“desk”对饭桌和书桌的细致区分,真论比言说,中国古典家具的讲究不知超出多少倍。以致恍惚的时候,竟不自觉的问一句:恐或在门类繁杂的中国古典家具面前,外人是不容易懂得规矩的。
姑且不去赘叙桌案的不同,单就椅子来说,公座椅、靠背椅、扶手椅、圈椅、官帽椅、交椅……随意胡乱翻几页王世襄先生明代家具相关书籍,俯拾即可的各类椅子,已然糊涂。但今天,因同事间的一句玩笑,这里却有了理由提及一种叫做“马扎”的椅子。
具体因由,我说这边天色已晚,既然已晚,多说几句也就无妨。真不清楚怀揣这种态度的人,是好还是不好。但好坏,有些东西该说总是要说的。
早前该是去位于北京东五环边上的观复博物馆,新中国成立后的首家私人博物馆。除近几年新起的观复猫,其馆长马未都先生似乎更具名气。此处,不做详说,《文化素材寻找之观复博物馆(一)》这篇只写了半阙的内容,可作为本文的背景交待,如有机缘,也希望自己可以续上接下来的另一半。好了,回归主角,——马扎(mǎ zhá)。
谁能想到,这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中国家具,身世竟也传奇十分。与关乎家具改良丰富的外在相比,其对中国大历史的推进演化似乎更触动人,也更容易让人触动。
何为马扎?一种可折叠的小型坐具, 腿交叉作为支架,上面绷帆布或麻绳,可以合拢节省空间,最大特点是轻巧便携(注:放今天丝毫不亚于给佳能微单相机写产品测评的优势)。在未曾接触马扎的南方人眼里,这无异于可以折叠的板凳,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古代,尤其是到魏晋南北朝,众人熟稔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时期前,那种动辄酒醉续曲广陵散,肆意妄为的逍遥生活,或许是当今时代所不允许,更让人笑话不合事宜的记忆封存……好在不听话的人会说,封存的记忆,既然可以封存,那势必也是可以打开的。于是,前面絮叨的马扎,也将由此正式开始诉说。
翻汉前任何一部经史子集,总会歆羡古人那种席地而坐的文雅。甚至有些人一度觉得现如今日韩盘腿、坐蒲团的行为举止,感觉他们才是延续了古人的跪坐之风。但其实,你知道如今食素餐主义和早年无肉可餐,在脱离客观条件下的特殊语境,都是不成立的。
在古代,我们之所以席地而坐,将很多文言文中的字词普遍翻译成“卧”而非“坐”,原因不过是,当年人们并没有发明提供搁置自己屁股的椅子。
也所以,我们在看汉魏以前,尤其春秋战国,或者二世而灭的大秦帝国时,纵是君主,很多时候,也只能席地而坐,前面摆放一个低矮的案几(非桌子)。这在著名历史学家黄现璠《古书解读初探》里可以找到佐证,即我国汉以前的家具都属低面家具,无坐具,人们席地而坐,当然这里的“地”也不全是地面的意思,很多时候是“床”。而“床”,跟今天的理解也不同,它在早期是坐具,不是卧具。《说文》中解释:“床,安身之坐者。”显然,床是以坐为主要功能,不是今天的躺(注:不过想想还是躺着好)。
历史发展浩浩汤汤,当战国铁兵器结束上周青铜时代的时候,或许马扎的登场,也将解放中国古代人类的屁股,并将其一直垫高、垫高、垫高到有一天,可以屁股决定脑袋。
查阅资料,事件的简单发展脉络大致如此:
汉灵帝时,从北方胡人传入了马扎,就是开首提及可交叉折叠的物件儿。据资料考证,马扎起源于古时军事,主要是为解决行军打仗没有便携的坐具痛点。和今天大家民用的电脑一样,要知道在1946年情人节问世那天,它原定是为军事领域服务的。所以,此处也不难理解为何人们总爱军工,也为何通过北京天安门前的地铁一号线这么些年,仍然那么的坚实耐操。
隋唐时,尽管传言两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有胡人血统,但文明礼仪之邦的皇帝,却在否定自己过程中,因忌讳“胡”字,便将马扎易名为“交床”,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隋朝,这里的“床”仍是坐具。在观复博物馆,讲解员聊及李太白《静夜思》场景内容描述,说诗人在撰写“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时候,按照古代床与窗户大都不会像现代一样毗邻位置,因此,李白是站着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亮,如果是坐,那可以获知,李白是坐在马扎上写下了千古流唱的古诗的。
(黄花梨卷草纹马扎,现藏于北京观复博物馆)
宋元时期,人们将“交床”改称为“交椅”,并且出现了带靠背的交椅。这是一种进步,至少是坐具的真正诞生,以及椅子的问世。这里面有一个民间传说,据传南宋宰相秦桧坐交床时头总是向后仰,以至巾帻堕下,首都官吴渊为了拍秦桧的马屁,特地在交床后部装上托背,人称“太师椅”。看看,不上正道的有些路子有时也是一种推进社会的发明创造。当然,这时期还衍生出其他类似直背与圈背交椅等更多家用坐具。此外,不得不提一句,关于同时期《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的论资排辈,也开始以谁坐第几把交椅作为权势贡献大小。
明代,一个传奇的时代,汉人在封建统治后的最后一个王朝。在16个皇帝中,有个和宋代花鸟画见长的徽宗一样,选错行当的皇帝,木匠皇帝熹宗,他最喜欢的就是闻嗅木材刨开花的香味。不知道历史的巧合是否就是让人悲喜交加,在这个实际并未完全意义一统河山的大明王朝,却在中国古典家具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仍以上面的交椅为例,明朝式交椅除在黄花梨等选材上考究,还以造型优美流畅著称,它的椅圈曲线弧度柔和自如,俗称“月牙扶手”,制作工艺考究,通常由三至五节榫接而成,其扶手两端饰以外撇云纹如意头,端庄凝重。也就是这样,北大知名教授,著名文物鉴定专家王世襄先生,与中国古典家具穷尽一生的不解缘分中,明朝的家具著作,及家具收藏要多出其他研究多出更多。例如我一直觉得今天的上海博物馆,应该尤其将王世襄先生拎出来感谢一下,因为其馆藏的一大屋子珍贵明代家具就是王世襄先生捐赠的。
有人说,中华民族是唯一改变过起居方式的民族。在席地坐和垂足坐两种起居方式下,两千年前的亚洲地区基本上都是席地坐,甚至今天其他东南亚地区,如日本、韩国等仍然是席地而坐的。而中国传统坐具的演化改变了我们祖先的起居习惯,从席地而坐改为了垂足高坐,视野变宽,家具设置随之改变,进而影响到了传统家具的变革。
反观,中国传统家具变革背后,何尝不是中华民族内在文化精神的凝练与推动?一如当马扎进化为交椅,交椅便不再只是坐具,而是国人权力的象征。
(黄花梨双龙如意云头纹靠背板交椅,现藏北京观复博物馆)
临了的我们,或许可以对着马扎想象出历史的模样,——
简单交叉折叠的坐具马扎,在历史车轮的转动下,慢慢的被人加上靠背,加上扶手,原先交椅采用的腿部交叉的金属,也由当初实用的铁器转为更为贵重的稀有金属,扶手和靠背雕刻上精致的龙纹,并多道工序,上油上漆,钻孔鎏金。每每木兰围场,浩浩汤汤的一大群人,行宫扎营远到一望无际,出行打猎的皇帝,按着事先官员放生出来的狮子、老虎、兔子、豹子等猛兽骑射一通,注定战果累累,必然英勇无比的不定哪个时间,身边总随时性地跟着这样一个人,永远肩扛或双手搀端着一把椅子,但凡皇帝累了,想坐着歇息,他便察言观色地立马撑开交叉折叠的椅子……也就在那个皇权集中的世界里,除了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站立着,跪拜着,歌颂着,这如日中天的权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