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拐点”
诗曰:故国成尘驰道长,祖龙佳丽聚阿房;中原剑器凭君舞,只把郑州换汴梁。
翻开地图,就会发现京广、陇海纵横河南,如“十字架”般镶嵌在中州大地上。而郑州处于“十字”的中心,左洛阳,右开封,肩挑名城,北负殷卫,南俯颍汝,豫省自称“天地之中”,中原之都,“如日中天”,名符其实!然而,它的繁荣固然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或是一天决定的。它如今的一切,本来是可以属于开封的。
河南设省始于元代,直至民国,省会皆设在开封。尽管另一座古城洛阳会失落,但六百年来,河南的中心就是开封。自古以来,一座城市的兴起与经济的发展密切相关,而经济又决定于运输的便捷。在古代,一条运河可以成就沿线城市的繁荣,如扬州、济宁、开封;在近代,由于海运的重要,上海、青岛之类的口岸城市又应时而兴……那内地呢?既然铁路取代了运河,成为经济的动脉,那么铁路枢纽城市就会具备发展的独特优势。
1901年,满清政府修建京汉铁路,开始进入河南省。彼时,河南的政治中心是开封,巡抚和治河的河东总督皆在此城;开封还是文化中心,有规模巨大的贡院(今市区龙亭一带,已无遗迹),甚至中国最后一次全国的科举考试,也因京师闹“义和团”而改在这里举行;至于经济中心,鉴于全省基本上是“全农业”,谁也谈不上。
但是,城市命运的拐点就在这条铁路上。京汉铁路(时称卢汉铁路)是晚清湖广总督张之洞策划,买办盛宣怀执行,向贷款外国人的一项“重大建设项目”。当时的大清国没有铁道部,也没有拆分改制总公司的麻烦,“省委书记”一个报告,“中央”一个批示,再找一个“能吏”负责,就开工了,谁又说大清的行政审批效率低下?而在大清国的“铁路大发展”时期,也没听说哪个管部大臣因工程问题被抓起来——这是题外话了,赶紧打住。本来从北京一路向南下来,开封是必经之路,但铁路修到河南要过黄河,要架大桥,在当时是个艰巨的工程。而黄河的开封河段是出了名的悬河地段,历史上又深受水患之害,郑州(那时还叫郑县)的河段则刚出山区,河道比开封要窄,水患较开封又轻,所以张之洞就拍板决定,铁路从鹤壁开始向西南拐,由郑州过黄河,此事《清史稿·交通志》有记载。南北的铁路既经郑州,1905年又以其为中心,分别向东西两侧修建,这就是陇海铁路,自此郑州交通枢纽的地位开始确立。
开封因为黄河的关系,错过了成为中原的交通枢纽,埋下了日后落后的伏笔。但在随后的民国时期,其省会的地位并没有改变,铁路带来的负面效益也未显现。郑州虽然得天独厚,但全国工业的普遍落后限制了它的发展,何况人们从感情和习惯上还是更认可那些人文深厚的城市。因此,郑州直至解放初仍是个不到五万人口的小县城,而开封即使兵燹不断,仍有30万人口,是中原最大的城市。
但命运的第二次拐点来了,铁路问题终于爆发了。1952年,中共河南省委给中央打报告,建议河南省会由开封迁至郑州,理由是“河南省会在开封市,位置偏于全省东部,指导全省工作多方不便;郑州市则为中原交通枢纽……将来发展前景更大,如省会迁往该市,则对全省工作指导及上下联系均甚便利,对该市发展也大有裨益”。一言以蔽之——开会在郑州方便,不用换车。中央很快批准,于是在1954年10月之前,河南完成了省会城市的更换。自此,两城的命运倒转,郑州由一个几万人的小县城,发展到今天市区人口超过700万的超级城市,而开封尽管也有所进步,今天市区人口不过118万(2010年)。在经济上,用流行的“GDP”数据比较,郑州是开封的5倍,更不幸的是,开封的经济不仅落后于郑州,在河南全省也要排在十名以后,我们看到的萧条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么,政治中心就是繁荣致富的钥匙?未必!首都就不说了。比如美国,纽约州的首府是奥尔巴尼(Albany),只有十万人口,州内的第一大城市是纽约,但没听说奥尔巴尼影响了纽约的发展。还有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萨拉门托,论规模、名气,远不及洛杉矶和旧金山,影星前州长施瓦辛格住洛杉矶,每周自掏腰包飞着去萨拉门托办公,但也没听说州长因开会不方便而提议迁“省会”。只是,出于宜居的必要,即便是核心城市,功能也是可以分化的,未必非要政治、经济、文化“一大统”。而“一大统”的城市的形成,有些固然是由于历史的积淀,当之无愧地成为国家或民族的象征,但“举国之力,集省之华”,通过行政身份的更换而繁荣昌盛,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现象了。
诚然,一个城市的繁荣取决于资源的占有,历史的发展条件决定之,优越的地理位置决定之,勤劳能干的民风也可以决定之……可惜什么都比不上权力垄断导致的占有!占有并不一定是坏事,通过资源调配,使基础好的某地先发展起来,然后再辐射他人,所谓“先富带后富”,如改革开放以后的“珠三角”、“长三角”,皆是如此模式。但最无情的方式是通过权力榨取别人而致富,不但不能回报,最后又反过来排斥人家。
当年豫省迁省会,首先从开封搬走的是党、政、军的机关,如果按其当初向中央陈述的理由——找个开会方便的地方、以指导全省的工作,那么已经足够了,但陆续从开封迁郑的还有全省最大的广播电台、最好的医院和一批高水准的学校等单位。在计划经济时代,尽管资源的配置更严格,但毕竟经济总量有限,贫富差距没那么大,但到了“市场经济”,城市“是谁养的”不重要,但“养的是谁”而产生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在沿海的省份,由于对外开放的作用,一些内陆的省会还不足以夺取港口城市的天然优势,如济南不能夺美青岛,沈阳萧条不了大连,但在相对保守的内地,权力对城市发展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权力使人自私。由权力打造的城市,不仅自矜于天下,也培育出一种自私的性格。生活在“权力城市”的精英们,大多迷信权力,藐视底层,变着方地为自己的驻地增加资源,此所谓“促进繁荣”。而生活在“权力城市”的子民们,大多崇拜权力,罔顾他人,认为自己城市所占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谓“天赋吾乡”。如此“城格”,由首都、省会、地市、区县、乡镇层层辐射下去,最终构成一个等级森严的体系,塑造出一种唯上凌下的民族性格。只是,天下事都是物极必反,权力可以导致某个城市的繁荣,但繁荣过度带来的负作用——如人口剧增、环境恶化的问题,却令权力束手无策:一方面已经将全地区的财富集中到此地,不忍离去;另一方面环境恶化使自己的健康受损,这的确让人患得患失,骑虎难下。但拯救城市就是拯救自己,与其让权力无限膨胀,不如让权利适时伸张,因为权利既关乎精英与民众的平等,也能恢复大城与小城的平衡。大城膨胀,小城萧条,吸干了周边的水分,你自己就能茁壮成长下去?开封的没落成就了郑州的强势,而这种造就强势的模式也的确应该检讨了。
我们由旧城的西门出城,踏上了离开“东京”的归程。西门外是新市区,政府机关皆建于此,倒是楼宇高旷,街道平直,商肆林立,不复旧城破败之相。看来“以省会之道,可还本市之身”——资源的安排总是以行政中心为优。又路过河南大学的新校区,面积之大,令人瞠目,只是大学非一个“大”字所能“学”,被中断的文气,又不知多久才能将其填满?我们拐上了高速公路,前往郑州方向。这似乎也是一个“城市的拐点”——黄河已经不能再威胁它了,如果再将其它的枷锁解脱掉,重新塑造城市的灵魂,“东京梦华”固然不复返,但可以永远告别人祸,重塑一种自由、自然、自信的城市性格!悠悠千年,白云苍狗,这是我为这个城市寻取的新梦想!但会是他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