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武安列传》,是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的合传,这两个人都是外戚,但为人大不相同,通过他们的命运,可以看出西汉初年政治乃至社会情势的许多变迁。
一太后窦猗房
看早年经历,窦婴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当然,这首先是因为他的堂姑姑窦太后的运气很好。
窦太后叫窦猗房,她本是吕后的宫女,吕后把宫女赏赐给刘邦当了诸侯王的儿子们,每人五个。对宫女来说,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工作调动,堪称决定命运的时刻。
窦猗房是清河观津人,属于赵国。她恋家,何况赵国本是非常富庶的地方,她当然想回到赵国去。
于是她就给主管此事的宦官送礼,希望能够被分配给赵王。但也许是礼没送够,人家把这事给忘了,还是安排她去了临近边疆、贫穷、野蛮的代国。
窦猗房非常伤心,当时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光拿钱不干事的宦官,赐给了窦猗房无与伦比的好运,并且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今后几十年汉朝的国运。
赵国是西汉初年政治斗争的敏感地代,不管谁当了赵王,下场都很不好,赵王的女人当然也会跟着倒霉。
边缘化的代地,却显得风平浪静,《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代国那一栏,经常连续好多年一片空白,无事可纪。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年里窦猗房特别受到代王刘恒的宠爱。赵女从战国以来就佳冶窈窕著称,在荒芜朴陋的代地,确实会格外显得耀眼动人吧。
当然,代王有自己的元配,窦猗房究竟只是一个宠姬而已。
但是窦猗房很快被第二个好运击中。
吕后去世,长安城发生了重大政治地震,吕氏集团被铲除,皇位出现了空缺。
西汉初年,存在着宗室、外戚、功臣三大政治集团,是彼此既又联合,又有斗争的关系。
高皇帝刘邦在位的时候,三大集团保持着势力均衡。
刘邦去世,吕后当政外戚掌权,这时候功臣实际上选择了配合外戚,这是刘姓皇族过得最憋屈的时期。
吕后去世,功臣转而和宗室联合,铲平诸吕,外戚集团暂时消失。
这时候,功臣们高度紧张,他们既没有改朝换代的野心,也不希望出现一个宗室诸王众望所归的强势皇帝。
代王刘恒既非皇后所生,又不得刘邦宠爱,本来毫无即位希望。这个时候,这些却反而成了优势,他是功臣心目中皇帝的最佳人选。
刘恒选择接受皇位,也就是汉文帝。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起颇为诡异的事件:
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
他的王后死了,王后所生的四个儿子,也统统都死了。
有一种猜测,代王的王后可能来自吕氏家族。功臣们要斩草除根,不能容忍和吕家有关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说法非常合理,但当然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不过无论如何,对窦猗房来说这是第三个好运:现在新皇帝有了,但皇后空缺,太子空缺。
窦猗房的儿子,也是新皇帝最年长的儿子,于是立为太子,窦猗房也就成了皇后。
这件事里,窦猗房的婆婆,代王的母亲薄太后,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薄太后出身卑微,她非常希望立一个同样出身卑微的皇后。
总之,无数女人耍尽心机用尽手段千辛万苦而不得的宫斗最大成就,窦猗房几乎是于不经意间就得到了。
大概,没有什么比这个命运,更能解释“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唯不争,故天下莫可与争”之类的老子格言了。窦猗房后来成了黄老之学的忠实信徒,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后来,窦猗房年纪大了,当然也会失宠。但是对一个皇后来说,是否得皇帝宠爱已经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她的地位是有制度保障的,废后是大事,尤其是对汉文帝这样好面子的皇帝来说。
再后来,汉文帝去世,窦猗房的长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在一个号称以孝治天下的王朝,太后这个身份,无疑是越发的超然稳固了。
但窦太后的好运不见得窦婴就能分享,这还需要一点另外的因素。
二詹事窦婴
如果成为皇后的时候,窦猗房就有足够大的权力,那么窦婴不会有太多机会。
窦猗房有一个亲哥哥,一个亲弟弟,尤其是弟弟窦少君,姐弟间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这个时候,功臣集团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
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
周勃、灌婴这些功臣代表说:“我们就算不死,命也是悬在皇后的兄弟二人之手。这两个人出身卑微,不可以不为他们选择高明的老师和门客,免得他们又学习吕氏家族想图谋大事。”
于是功臣们就真的给两兄弟找了非常高尚的老师,让他们成为了“退让君子”。
说穿了就是,窦猗房的直系亲属,成了功臣的重点盯防对象。但本着斗而不破的原则,窦猗房的堂兄弟却得到了封赏,来到了长安。
就这样,窦婴作为窦猗房的堂侄,走上了仕途。
史书上记录的窦婴的第一个官职,是汉文帝时担任“吴相”。
汉代实行封建和郡县并行的制度。有天子直接控制的郡县,也有王位世袭的诸侯国,但诸侯国的相,是由朝廷任命的。
至于诸侯国的各种政务,到底是由王还是相说了算,当时制度规范还没有形成。换句话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两个人的性格、资历和才能。
吴王刘濞无疑是一个强势的王,吴相也就很不好当。
有舆论认为,相如果敢跟吴王抢决策权,他如果不是上书朝廷反咬一口,就是干脆直接派刺客来把你刺死。精明如袁盎,跟汉文帝对话时喜欢摆慷慨直谏的造型,做吴王相期间,则就是喝喝酒,啥也不管,最多劝两句不要谋反而已。
窦婴怎么当的吴相,不清楚,只知道结果是“病免”,真病假病,也不知道。
等到汉景帝即位,窦猗房升格为窦太后,窦婴又出来任职,做了“詹事”。这是管理皇后或太子宫中事务的官。当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窦婴只能是皇后詹事。安排太后的娘家人来管皇后的事,可算是相当不友善。汉景帝这位薄皇后,是做太子时被奶奶薄太后强迫娶的,他是非常不喜欢,这也算表现之一。
窦婴担任詹事工作期间,遭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窦太后的小儿子,汉景帝的亲弟弟梁王刘武来朝见皇帝和太后。
于是“昆弟燕饮”,兄弟按照普通人的礼节,喝酒闲聊天。当然,做母亲的窦太后也在,窦婴也在一边坐着。
汉景帝喝得有点多,于是说了一句:“千秋之后传梁王。”我死了,皇位是弟弟你的。
大儿子做了皇帝之后,窦太后最大的心愿,显然就是让小儿子也一把皇帝瘾。听到这句话,太后简直高兴地不得了。
这时候,窦婴拿起酒杯站了起来,说:“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祖宗传下来的天下,就是要传给儿子的,梁王即位这事,陛下您说了也不算。
这意思,是皇帝你失言了,我要罚你一杯酒。
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不好吗,窦婴为什么要替自己加戏呢?
王立群老师说,汉景帝说这句话,就是逗老太太开心,并不打算实行。窦婴出来劝,是没有认识到汉景帝说一套做一套的高明策略。这显然是瞎扯,——王的的议论,浅妄偏陋之处俯拾皆是,只是因为讲课风格温吞无聊,就被认为持平公允,大概人民群众的期待视野,大学老师就该是这样吧。
当时汉景帝就是失言,“君无戏言”不是说说的,这句话如果不立刻收回,会成为梁王的重要政治资本。但汉景帝自己不好刚说话就改口,窦婴出来罚汉景帝的酒,是至关重要的救场。
窦婴这么做,把太后的怒气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充分发挥了替皇帝挡枪的肉盾作用。得罪了太后,但给皇帝留下的印象,恐怕相当不错。
窦婴本来就“薄其官”,这事之后就借机辞职了。——掐时间点的话,梁王觐见应该是在汉景帝二年,也就在这一年薄太后去世,薄皇后彻底无依无靠,皇后詹事做起来也确实尴尬。另外要注意,詹事是真二千石的官,在九卿(中二千石)之下,但比之前窦婴做过的吴王相(二千石)还高,这个职位窦婴瞧不上,说他嫌弃的是工作的性质,而不是行政级别。
太后生气的结果,是“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窦婴丢了出入宫禁的通行证。这里有个问题值得考辨一下:皇帝住未央宫,太后住长乐宫,这个门籍,是长乐宫的,还是两宫的通卡?
根据《袁盎晁错列传》,不久之后,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袁盎情急想见汉景帝的时候,立刻想到走窦婴的门路,于是“窦婴入言上”也是一点没耽搁,看样子窦婴和汉景帝相当亲近,见面也很方便。所以,太后吊销的只是应该长乐宫的门籍,表示咱们姑侄不见面而已。
这件事,从道义上来说,窦婴堂堂正正,历来被史家盛赞;从策略上说,暂时得罪太后却让皇帝感到满意,也不能说不高明。
三大将军窦婴
吴楚七国之乱这件事,前因后果捋起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这里就不谈了。
简单说,这事可以看做是汉朝宗室对朝廷积怨的一个总爆发。
汉初既然是宗室、外戚、功臣三大集团彼此制衡的格局,宗室反了,汉景帝主要就要倚靠外戚和功臣。
当然,宗室内部也还有弟弟梁王是绝对站在叛军的对立面的。但汉景帝可以拿梁国做抵抗叛军的肉盾,却不可能任命梁王做平叛总指挥,把这件奇功送给他,那将来恐怕就真得传位给弟弟了。
功臣集团的统兵人选没有悬念,太尉周勃的儿子条侯周亚夫。当初汉文帝赞叹过,“嗟乎,此真将军矣!”临终前还特意叮嘱过儿子:“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
汉初,所谓“军功受益阶层”既是政权得以巩固的基本力量,又是一个皇帝不得不防止其坐大的一个集团。
当初周勃和汉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不说了,周亚夫这次平叛,最重要的计策是周勃的老部下出的。从本传的三号男主角灌夫的经历则可以看出:周勃和灌婴是老搭档,现在灌婴的儿子灌何,又做了周勃的儿子周亚夫的手下。灌婴有个门客灌孟,灌孟是因此灌何的面子才同意参与平叛的。灌孟的儿子灌夫冲击吴军营垒,一般战友不敢上前,最后灌夫带的是“从奴十数骑”,可见他个人拥有至少十多个骑兵。
这种战斗动员模式,人身依附关系很明显,朝廷的权威则不那么突出。皇帝只怕也难免不怎么开心。
所以,周亚夫哪怕用兵如神帅才通天,汉景帝也不可能完全倚重他,需要一个外戚制衡一下。
而外戚集团里,“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窦婴是理所当然的人选。
汉景帝召见窦婴,窦婴称病,表示不足以担此重任。于是太后也对他表示了羞愧,汉景帝说:“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王孙是窦婴的字。
窦婴这才接受了大将军的任命,这是必须要显摆的格调,不再话下。
《孝景本纪》称:“上乃遣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将兵诛之。”窦婴还被放在周亚夫之前。
于是窦婴向皇帝推荐了袁盎、栾布等人才。皇帝赏赐的黄金千斤,他都陈列在廊庑之下,又来拜访的军吏,就让他们根据需要取用,没有一点装进私囊的。
叛乱的七国,并未有很好的协同作战,吴、楚是叛军主力,在南;而另外五国在北,大致都在齐地与赵地,所谓窦婴“监齐、赵兵”,即他是北部战区的平叛总指挥。
实际上,北部战区前线战功最大的是栾布,窦婴所做的,首先是“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即他的才能并不体现在高超的临阵指挥上,而是展示了倚靠个人威望的体制外的强大动员能力。这是典型的战国贵公子的遗风。后来汉景帝骂窦婴“沾沾自喜”,恐怕主要还不是指性格,而是指这种喜欢发展自己的依附势力的做派。
因为平叛的军功,窦婴被封为魏其侯,所以他虽然是外戚,却应该算是功臣侯。后来汉景帝想封皇后的兄长王信为侯,周亚夫激烈反对,对窦婴他却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意见。“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周亚夫和窦婴同为朝臣的领袖,关系似乎也不错,两人崛起于同一场战争,后来在几个重要政治议题上,两人的立场一致。
而他们由盛转衰,也是因为同一事件。
四太子傅窦婴
汉景帝前元四年(前153),立了长子刘荣为太子,即所谓“栗太子”。
这是汉朝一个比较特殊的习惯,称呼人的时候,强调娘家的姓氏。栗姬所生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就叫栗太子。著名的类似例子还有:窦太后的女儿,汉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刘嫖,也被尊称为窦太主;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所生的太子,称为卫太子;卫太子的儿子,汉宣帝的父亲刘进,因为母亲是史良娣,所以号称史皇孙。
窦婴被任命为栗太子的老师,这当然意味着,很大程度上他和太子成为了命运共同体。
这是一个前途很丰满的岗位,但骨感的是,太子的地位,并不安稳。
汉景帝的薄皇后无宠,也无子。太子的母亲栗姬,也早已失宠,最突出的证据,就是立太子之后,栗姬并没有母以子贵,升格为皇后。
刘荣这孩子成为太子,理由仅仅是他是皇帝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而汉景帝在这个时候匆匆忙忙立太子,主要目的很可能仅仅是想断绝梁王继位的念头,将来变数仍然很大。
而栗姬的表现,证明她完全不是一个政治动物。她现在的处境,最常见的策略:一是找奥援,二是装大度,她都显得毫无兴趣。
汉景帝的姐姐,窦太后最宠爱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刘嫖想把女儿嫁给栗太子,她竟然拒绝了。
栗姬拒绝的原因,竟是长公主经常给汉景帝介绍美女,一个又一个的受宠程度,都超过了自己。
其实正因为如此,刘嫖的这次提亲,无疑有和栗姬修复关系的用意。而一旦娶了刘嫖的女儿,刘荣的太子之位,就可以得到长公主尤其是窦太后的加持。
栗姬的拒绝,让正得宠的王娡夫人成为最大受益者。她的儿子刘彘也就是后来的汉武帝迅速接单,与长公主的女儿定下亲事。后世民间,有“金屋藏娇”的段子流传,但实际上这是一次最典型的政治联合。
既然已经彻底站在栗姬的对立面,长公主也就不断在汉景帝耳边散布栗姬施行巫蛊之术的谣言。姐姐的影响力不容低估,不过汉景帝是个要面子的皇帝,废太子的事,仍然要仔细斟酌。
汉景帝一次生病,他把栗姬喊到身边,叮嘱她,自己去世之后一定要善待自己其他的儿子。而心怀怨怒的栗姬,竟然像李尔王的中二小女儿一样,一句好话都不愿意说。
这种小女人脾气,当然彻底葬送了她的前途。也连累窦婴和周亚夫。
王娡夫人看准时机,指示一些官员提议皇帝立栗姬为皇后。而皇帝当然只会认为,这些官员是受栗姬指示的。在最被嫌弃的时候提出这么非分的要求,汉景帝大怒,提议的官员被处死。前元七年(前150),太子被废,栗姬也很快忧死。
身为太子傅,窦婴当然是要维护太子的,周亚夫也立场相近。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努力,远不及几个女人的宫斗互撕来得有影响力。随着太子被废,平定七国之乱的过程里涌现出的两大功臣,也双双被边缘化。
古人读史至此,有议论说:“闺房衽席,亦有戈矛。其端甚微,其祸甚烈。虽曰人事,亦天道也。”联系到由此引发的朝廷人事震荡,也不算夸张。
这里只说窦婴,太子被废,他就称病不再上朝。回顾一下,容易“生病”堪称窦婴的一大特征。
早年汉文帝时,“婴为吴相,病免。”
为梁孝王的事得罪窦太后之后,“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
吴楚之乱爆发,汉景帝召见窦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
现在保护栗太子不成功,“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
除了第一次不知道真假,后面都装病。对朝政不满意就称病辞官,觉得差不多了就又回来,显然窦婴非常重视自己的社会声望和号召力,对官僚体系内担任职务,却没那么当回事。从这种做派看,他向往的人格,是有高度独立性而能挺身拯救国难的魏公子无忌或平原君赵胜式的,而这是已经过气的贵族时代的价值观了。
他的门客们平常也许不敢跟他挑破这一点,现在却不得不说了。因为窦婴失势,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也要下岗再就业。他们反复游说,终于有人让窦婴明白了离开了太后和皇帝,自己就什么都不是的道理,窦婴这才重新上朝。
以窦婴的性格说,要他承认自己只是一个依附于皇权的官员,这个心理历程只怕相当惨烈。
何况,现在明白,一切也已经太晚了。汉景帝对他已经没有信任。
窦太后倒是不再计较阻止立梁王的旧怨,毕竟,无论从亲情还是从政治利益考量来说,老太太还是很迫切需要窦氏家族出现几个实权人物,而窦家又实在没几个人可用。所以,一次窦太后向汉景帝提议说,任命窦婴做丞相。
汉景帝便做出了那段著名的评价:
“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
我不让窦婴做丞相,难道是吝啬吗?窦婴这个人,格局太小所以容易自我欣赏,为人轻率所以经常改变主意,丞相需要持重,他是做不到的。
窦婴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未来得势的外戚,只能是来自新皇后王娡的家族了。
五皇后王娡
汉武帝的母亲,汉景帝的王皇后的经历相当传奇,而这首先又是因为武帝的外婆臧儿是个传奇人物。
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臧荼是当初尊刘邦为皇帝的诸侯王之一,但后来因谋反被刘邦所杀。
臧儿结过两次婚,第一次丈夫姓王,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二次嫁给长陵田氏,生了田蚡、田胜兄弟。
臧儿的大女儿王娡曾嫁给一个叫金王孙的人为妻,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但后来臧儿占卜,得到结论说两个女儿都该大贵,于是又强迫女儿和金王孙离婚。金王孙感觉受到羞辱,不同意,臧儿不理会他的态度,强行把女儿送进了太子宫中。
果然,王娡深得太子的宠爱。
这个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景帝,臧儿的大女儿,也就是汉武帝是生母,后来的王皇后。
比起母亲臧儿的杀伐决断,王皇后更多展示了精于算计和善于投合心意的一面。
除了前面整死栗姬的阴谋外,王皇后最了不起的成就,是她极得窦太后的欢心,竟然能做到让窦太后出面,催促汉景帝封自己的哥哥王信为侯:
窦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让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窦太后曰:“人主各以时行耳。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
窦太后说:“皇后的哥哥王信,可以封侯了吧。”
汉景帝推脱,您的兄弟窦广国封为章武侯,侄子窦彭祖封为南皮侯,都是我封的,不是我爹封的。——这是捧着窦太后说。言下之意是,王皇后怎么也不能超过您啊,他的兄弟封侯的事,留给我儿子去办吧。
窦太后继续坚持,还说得很动情:“君主的举措,就要与时俱进。我哥哥活着的时候不得封侯,他死了我侄子反而得着了,这事我想想就心痛。皇帝你赶紧封王信为侯吧!”俨然是不想让自己不幸再发生在儿媳妇身上的意思。
王皇后在老太太身上的工作做得有多到位,真是不难感受得到。
如果不是有周亚夫这个平生不识后宫眉眼高低的钢铁直男,硬是搬出“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这条高皇帝留下来的老规矩,王信当时就封侯了。但周亚夫毕竟很快就被汉景帝整死,所以到了景帝中元五年(前145),王信还是被封为盖侯。
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去世,武帝即位,王皇后升格为皇太后。太后的家人也得到各自的封爵:太后的母亲臧儿被封为平原君,而田蚡、田胜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分别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王太后家族的这三位侯,王信关系最近,资格最老,但他是个酒鬼,政治上并有发生什么影响力。
而武安侯田蚡,虽然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但口才辩给,文采斐然,性格极富攻击性,对治国方略,也有独特而创新的想法。新皇帝即位之初的政局,将因他而发生重大改变。
六太尉田蚡与丞相窦婴
司马迁不喜欢田蚡,提到他是语多讥讽,所谓“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好像田蚡只是因为外戚身份就取得了高位。但作为一个诚实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并没有掩盖关键信息。
汉景帝后期,随着王皇后得宠,田蚡取得了一些权势,手下也聚集了一批人才。汉武帝即位之初,“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毫无疑问,对一个十六岁的皇帝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功绩。
这时,汉景帝时代的最后一个丞相离职,汉武帝即将发布两个重要任命:丞相和太尉。
丞相是百官之长,总理庶务,而太尉掌天下武事。这是朝廷中最重要的两个官职。理论上两者平级,都是金印紫绶,禄万石。但太尉并不是一个常设的官职,在人们心目中地位要弱一些。
可能是因为喜欢舌辩之士,司马迁在这个地方重点写了一个叫籍福的人。
籍福先劝田蚡:您的声望不如窦婴,应该把丞相之位让给他,自己做太尉。这样做,从官位上讲并不吃亏,却有让贤的名声。
田蚡接受了,于是窦婴得到了汉景帝时代他始终差着一线距离没到手的丞相之位。
籍福又去劝窦婴说,您的性格,是喜欢好人,痛恨坏蛋。所以好人支持你,你当上了丞相;但坏蛋是很多的,他们反对你,你丞相就做不长久。所以你应该“兼容”,对坏蛋别那么眼里不揉沙子。
这是很有名的官场之道,传说管仲临终前评价鲍叔牙的段子,也是这套。
而窦婴没有听。
但实际情况,很可能籍福的游说没这么重要。田蚡把窦婴抬在自己前面,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资历声望不如窦婴,而是王太后权势现在还比不上窦太后。让窦婴当宰相,是给窦太后面子。
所以这个时候,最大的政治问题是皇帝多大程度上要听命于太后,又多大程度上可以亲政。
当然,越是涉及到核心利益的政治斗争,越不能以利益之争的形式表现出来,摆到台面上的,必须是很有理论高度的价值观冲突。
而在这个阶段上,窦婴和田蚡合作得还不错。和皇帝一样,两个人都是儒家思想的爱好者。所以就在汉武帝即位的第一年,一场鼓吹儒学的运动就开始兴起了。——但和后世儒生特别关注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相反(我比较倾向朱维铮先生的考证,认为董生对策也根本不在这一年),这场运动,首先是朝廷高层的人事变动。
赵绾、王臧这两个爱好儒学的人物,分别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和郎中令。
御史大夫不但是副丞相,而且一项重要工作是“举劾按章”,即对官员进行考核,相当于今天中纪委和最高检。
郎中令则是九卿之二,机构职能和人员构成都非常复杂,但也可以对郎中令这个职务作一简单类比:中央办公厅主任兼中央警卫局局长。他的工作直接关系到皇帝的人生安全。
这样,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郎中令这四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上,都是换上了倾向儒学的官员。
这无疑对大汉开国以来延续至今,并为窦太后深深挚爱的黄老道家之学,发起了挑战。
这时,汉武帝还推行了一些列改革。
“设明堂”,——明堂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建筑争论纷纭,但总之这栋建筑是儒家的盛世理想的一个象征物。
“令列侯就国”,——让长安城里的列侯到自己的封国去。大汉开国至今,拥有侯爵的人越来越多,长安城里挤着那么多横着走道的侯爷,显然执法人员工作起来有诸多不便,对维持日常治安大为不利。
“除关”,——解除函谷关的关禁。汉朝刚建立的时候,是建筑拿各诸侯国当敌国看的,关禁很严,各种大型杀伤性武器尤其禁止东运。汉文帝十二年时解除过关禁,汉景帝时因为七国之乱恢复,现在重新解禁。
“以礼为服制”,——根据五德、三统之类理论,制定穿礼服的规则,这解释起来是个大坑,这里不细说。
“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这是个繁简转化经常出错的地方。適字对应的简体字(即本朝的正体字),可能是(1)合适的适,(2)贬谪的谪,(3)嫡子的嫡。这里是谪。刘姓的宗室和窦姓的外戚,如果品行不端,就取消特权身份。
总的说来,汉武帝的这次改革,两个主题:一是意识形态转型,从推崇黄老到独尊儒术;二是打击权贵,给广泛引用新人才扫清障碍。
事后诸葛亮的说,皇帝、田蚡还是太年轻,窦婴对政治斗争的复杂度也缺乏认识,赵绾、王臧更可能就是两个书呆子。
这次改革,目标代表着历史的前进方向,但实施步骤,可谓一塌糊涂。上面这些事也许都应该做,但绝对不能这么急着做,尤其是不能一下子同时做。
黄老之学,是窦太后的心头好;所谓权贵,主要群体,就是窦家人。年轻的汉武帝等于是在还没有自己的可靠班底的情况下,瞬间向老太后的权威,发起了全面攻势。
所以立刻就感受到踢到铁板上的痛。
被打击的贵戚们纷纷跑去向窦太后哭诉,在窦太后的支持下,他们对抗的腰杆都很硬。皇帝的各项新政都推行不下去。情急之下,御史大夫赵绾提出了一个蠢如康有为的建议:“请无奏事东宫!”
皇帝住的未央宫在西,太后住的长乐宫在东,“请无奏事东宫”就是以后再有什么重要决策,直接甩开太后得了。
比起慈禧来,窦太后的为人无疑要厚道多了,但这件事触犯了她的底线。在她的反击面前,皇帝的儒家新班子毫无还手之力,窦婴、田蚡都被撤职,赵绾、王臧被迫自杀。
如果太后狠毒一点,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可能就此被废甚至被杀,那么一个仅仅在位一年的皇帝,留在史书中的,也就只能是无足轻重的一笔。但是窦太后似乎没有给皇帝太多难堪,太后在五年之后去世,这五年里,甚至仍然留给了皇帝一定的决策空间。
有没有成长的机会,也是要看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