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人观念与秦并天下的权力自赋

对于秦并天下的原因，历代学人已有较为明确的结论：一为自三代时期发迹的思想准备；二为春秋战国时期漫长战乱的现实背景导致民众亟思一统的政治诉求；三为秦国国力的积蓄与政策导向。然而为何中华民族会选择“统一” 这一历史趋势，以及历代“一统” 取向的生成原因，似乎更应该获得深思与探讨。这一问题不仅作为学术讨论的命题存在，更与国民性格之体认，乃至国家民族之兴衰紧密关联。

在古代先民的想象中，浩渺的星空俯视着人事代谢，朝代兴替，并被逐渐完善成为一种独特的天人观念。《史记·天官书》借由上古时期星象的诠释揭示出了一种天人同构的创想。所谓天人同构，指天上群星的运行流转与人世间的政治秩序逐一对应的情态。根据《天官书》的记载可知，在上古先民的认知中，天上群星皆被赋予了人世间各种重要处所或是人物角色的意涵。既有宫室、阁道、清庙之区域，亦有三公、正妃、藩臣、上将之角色，还有军工之布置与祭祀之铺排。《天官书》司马贞索隐援引张衡之论，亦言“众星排布， 体生于地， 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生于地之“体” 构成了人事秩序，而成于天之“精” 则构成了天体秩序，天人相应、相通的理由由此生发。

由上文论述可知，秦人“以天为则” 这一种体现着上应天象的理念，象征其膺受天命与统一天下的政治现，并使其“吞并天下” 的权力得到了自我赋予。

（二） 法家“王化” 之德对于处理边疆问题的启示

随着天下秩序逐步建立完善，“以德抚远，羁縻怀化” 便成了中国帝制时代边疆政策的纲领性方针。《论语·季氏》有“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说法， 《尚书·旅獒》亦云： “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 孔颖达疏曰： “自古明圣之王，慎其德教，以柔远人，四夷皆来宾服，无有远之与近尽。”这种以“德”教化天下的德治观念，成为儒家遵从并提倡的理想境界。当儒家思想在汉代武帝后逐渐占据统治思想主流，儒家精神被推广至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德抚远” 亦成为历代王朝处理边疆问题的基本原则。

然而，尽数历史上的边疆经营与战略部署，可知“以德抚远” 不可被单纯理解为借由道德与教化使得化外之民臣服，亦包含法家德治观念。《韩非子·二柄》提示了法家的德治，尝与刑并用，韩非子称其为“二柄”：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

以“庆” “赏” 为德，更近于利， “德” 在此处或通于“得”。由此可知，法家所述之德治，是刑罚的补充，与儒家讲求的礼乐教化截然不同。因此，在诠释始皇统一经营时所倡之“德” 时，亦应当注意到其中的区别。

《史记·秦始皇本纪》 记录了始皇巡行各地并刻石立碑的史实。始皇二十八年（前２１９） 琅琊刻石曰：皇帝之德，存定四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二十九年（前２１８） 东观刻石曰：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三十二年（前２１５） 碣石刻石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始皇刻石之上所述之德，并非指修治礼乐教化，而是标榜彰显始皇之武功与威势。高明士《中国中古政治的探索》 一书指出：“秦朝皇帝所统治的天下秩序，只有单线的君臣王化关系，在制度上要表现的，便是‘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也就是彻底实施郡县制，以及‘王者无外’ （ 《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十一月条） 的王化论。”

在始皇完成统一前，秦国便长期秉持着“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的宗旨不断征伐周边少数民族。春秋时， “秦穆公得戎人由余遂霸西戎，开地千里”， “故自陇以西有-诸、绲戎、翟、之戎， 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 ”。公元前４６１年，秦灭大荔，赵灭代戎。韩、魏灭伊洛、阴戎， “其遗脱者皆逃走，西越、陇。自是中国无戎寇，唯余义渠种焉。” 一系列军事举措的开展，使秦国扩大领地、充实国力、完善防卫体系、获得政治稳定，不仅完成了西北地区的统一，更为统一天下的东进奠定了基础。

秦国在实现统一功业之后，在边疆地区经营的丰富经验，对其建构新的天下秩序产生了极大影响，不论是北定匈奴之后修筑以长城为主的一系列防御工事，还是徙民实边、发动三次战争平定南越地区，均体现出较为长远的边疆经略考量。

（三） 结语：再论秦并天下——兼容并蓄的文明取向

王朝与周边民族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都是中国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对待与传统中华文明有区隔的“异族” （指边缘地带的文化共同体），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尽管天下秩序在中国早期国家社会形态的背景下产生，并且在后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被修正完善，但其原理与根源却始终植根于中华民族的传承经验中，即人类社会所表现的形式与内容都反映或应当反应“天” 的意志，历任政权的盛衰存亡亦最终由“天” 所决定。而受到“天人观” 与“天下观” 的深刻影响，中国始终保有着多民族统一国家的传承：历代王朝或政权都将“统一”作为王朝建构的基础，将边疆地区不同的文化共同体视作“天下” 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建构出使“异族” 进入“中国” 的可能性对策，承认并推动“中国化” 的发生。

摘自《秦统一的进程与意义》

整理：周游

编辑：周游

《秦统一的进程与意义》

王子今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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