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小说中如果没有《金瓶梅》《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作为“几大名著”的替补之作,肯定要选《醒世姻缘传》!——您可能没读
过、甚至没听过这部书,然而此书深受民国文化大咖的追捧,胡适、徐志摩、张爱玲等都赞不绝口。
该书作者“西周生”应是明末清初人,书中故事涉及明末清初底层社会的方方面面,讽刺之犀利、描摹之生动,决不在《金瓶梅》《儒林外史》之下。
我写了一本小册子《金粟儒林篇》,近半内容即围绕此书展开。小说前半部的男主人公晁源,是个纨绔子弟。父亲在华亭县做官,晁源前往探亲,一次就从衙门里拿回一万两银子——那时银子值钱,这个数目相当于
今天人民币三百五十万!晁源用这些钱买房置产,还花八百两银子娶了唱戏的珍哥做妾(约合人民币28万元),并由此引发祸端。
珍哥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造谣生事,挤兑正妻计氏,硬说计氏往家里招和尚、招道士。计氏性情刚烈,气愤不过,在晁源、珍哥卧室前自缢身亡,晁源、珍哥一对男女因此吃上官司。
不过晁源不怕打官司,他信奉“天大的官司倒将来,使那磨大的银子罨(yǎn)将去”!计氏的父兄告到县里,知县派了姓伍、姓邵的两名差人前往捉拿被告。晁源自有对策,先摆酒请两人吃,又每人各奉白银四十两(折合1.4万元),两个副差是每人五两(折合1750元),连同跟马的小厮也每人一两银(350元)。——晁源这是拿银子换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只等父亲那边送来说情书信和大笔银子,以应付官司。
知县胡大尹知道晁源是块“肥肉”,故意发怒,把传信人痛责一顿,实是“杀鸡儆猴”,给晁源来个下马威!两名差人借机施压,晁源慌了,问多少钱可以“了”?差人说:非“千金”不可!经过讨价还价,连同“上下使用”,讲定白银七百两(合24.5万)。
然而这个价,胡大尹是否认可呢?这样的事,当然不能拿到桌面上公开讨论。别忙,衙门里自有一套巧妙的“操作规程”:
两个(指晁源和邵姓差人)同到了伍小川(另一差人)家里,用纸一折,写道:“快手小的伍圣道、邵强仁叩禀老爷台下:监生晁源一起人犯拘齐,见在听审。”上边写了“七月”,下边写了个“日”字,中间该标判所在,却小小写“五百”二字,这是那武城县近日过付(授受赃银)的暗号:若是官准了,却在那“五百”二字上面,浓浓的使朱笔标一个日子,发将出来;那过付的人自有妙法,人不知、鬼不觉,交得里面。若官看了嫌少,把那丢在一边,不发出去,那讲事的自然会了意,从新另讲。
帖子交进去,大尹批了发出来,虽然按约定的暗号,在“五百”上标了日子,却又在旁边另批一行朱字:“速再换叶金六十两,立等妆修圣像应用。即日交进领价。”即是说,五百两银子照收不误,额外再要六十两金子——照当时一两金子折八两银子的比价,这又是将近五百两银子(约合17万)!说是“妆修圣像”(为孔子像贴金),可这事谁不明白?胡大尹疯狂敛财,已到了不避耳目、不惧物议的地步!
到了此刻,晁源也只好“一一应承”,派人到各处当铺、钱庄寻觅“足色足数金银”,托伍、邵二人交付进去。另外又拿出二百两银子(约7万元),给负责传递的县官管家五十两,两个外差每人十两,两个跟马的每人一两,余下的由伍、邵两人均分——应是每人六十四两!连同先前每人所得四十两,伍、邵每人净得百多两,合三、四万元!
次日早上人犯拘齐,投文听审,晁源又拿出一二十吊铜钱,托伍、邵两个在衙门上下使用。“晁大舍里里外外把钱都使得透了,那些衙门里的人把他倒也不像个犯人,恰像是个乡老先生去拜县官的一般,让到寅宾馆里,一把高背椅子坐了,一个小厮打了扇,许多家人前呼后拥护卫了。”——最可怪的是,知县衙役收了重贿,一个关键人犯小珍哥竟可以逍遥法外,连堂也没上!
正式开审,大尹先唤上一干证人,虚张声势审了一通。这才唤上被告晁源。却只略一责备,说:“晁源,你是个宦家子弟,又是个监生,不安分过日子,却娶那娼妇作甚?这事略一深求,你两个都该偿命的!”晁源还要狡辩,说计氏是“本县城内……第一个不贤之妇”。大尹说:“你娶娼妇,她还不拦住你,有甚不贤?论你两事,都是行止有亏,免你招部除
名,罚银一百两修理文庙。珍哥虽免了她出官,量罚银三十两赈济。”——一件人命案的被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发落了。
被告发落完毕,轮到原告。大尹唤上计老、计大官(计氏的父亲和哥哥),张口骂道:“你这两个奴才,可恶的极了!一个女子在人家,不教道(导)她学好,却挑唆她撒泼不贤,这是怎说?人家娶妾娶娼,都是常事,哪里为正妻的都持着刀往街撒泼?你分明是叫你女儿降(xiáng)的人家怕,好抵盗东西与你。若是死了,你又好乘机诈财!”一边说,一边就去签筒里抓签要动刑。
计老并不惧怕,据理力争。大尹却仗着官势,强行判罚:“计都、计疤拉都免打,也免问罪,每人量罚大纸四刀!”——“大纸”是指花红毛边纸;罚纸只是名目,缴纳时要折成银子。按旧规,每刀纸折银六两,计氏父子该纳银四十八两,库里加二五秤,因此没有六十两下不来(约合2万元)!因见计家无力交纳,大尹眉头一皱,叫晁源把计家陪嫁的一顷地退给他家,变卖后“上纸价”。——胡大尹的原则很明确:罚款无论谁出,官家的银子是一钱也不能少的!
最终大尹写“票”,开明各种罚款细目,又取纸写了几句“审单”,无非是说“晁源不善调停,遂致妾存妻死;小梅红等坐视主母之死而不救;郭姑子等入人家室以兴波;计都、计疤拉不能以家教箴其子妹,致其自裁”(自裁:自尽,自杀。)。连证人高四嫂也被责为“不安妇人之分,营谋作证”,罚谷十石。
不过就在计大官卖了妹妹遗留的两件首饰,准备到县里上缴“纸价”时,形势发生了变化:胡大尹自那日问罢官司,便发了病。起先还勉强带病坐堂,近几天已不能起床,背上肿起碗大的痈疮。衙中传出“白头票”,四处寻找打棺材的杉板,又叫买二百匹白布,并张罗着建道场——这是办丧事的节奏。
两三天后,这位“武城县循良至清至公的父母”,痈疮“烂得有钵头大,半尺深,心肝五脏都流将出来,一命呜呼!那些忤作行(专管验尸的衙役)收敛也收敛不得,只得剥了个羊皮,囫囵贴在那疮口上,四边连皮连肉的细细缝了,才装入材内”。——武城县尹疯狂敛财,最终落得烂心烂肺、尸身难全,只好用畜皮来补救!这也是小说家代表平民百姓送给天下贪官蠹吏的“衷心祝愿”!
过了“五七”,大尹家眷扶柩回乡去,半路遇上蒙古也先的队伍,“将一切骡驮马载车运人抬的许多细软,劫了个‘惟精惟一’,不曾剩一毫人欲之私”!
小说第11回有一首回末诗,道出读者心声:“恶人自有恶人磨,窃盗劫来强盗打。可知天算胜人谋,万事塞翁得失马。”(本文节自侯会著《金粟儒林篇》,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