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虎,在中国传统文化符号里是万兽之王,号称山君,既是世外山林的统治者,也是世俗力量和权威的象征,震慑诸邪。而远在西域之外的欧非亚等异国民族,狮子则扮演了这个角色。
无论是非洲古埃及文明中金字塔旁的人首狮身守护神,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古巴比伦王国的狮身鹰翅保护神马杜克Marduk和两河流域亚述帝国迅猛的插翅鹰狮,还是地中海及小亚细亚沿岸古希腊文明及古罗马帝国的狮子装饰,皆充满狮子情结。特别是在奴隶帝国时代和游牧、渔猎文明的历史背景下,统治权和生存权的剧烈残酷争夺,引发的战火数千年连绵不绝,在这部弱肉强食的动荡血腥世界文明史中,原始的强横和力量就意味着生存,狮子作为兽王成为各族的图腾标志,对这种赤裸裸兽性和原始力量的崇拜,也是必然情理。
如亚述,堪称世界史上第一个 “军事帝国”,历代诸王几乎都是在不断扩张征伐中度过,其军事发展的水平在高古时代世界最先进,以狮子为主题、壮丽庄严的亚述古艺术品也充斥帝国每个角落,闻名于世。
约5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国埃兰的白色石灰岩3.5英寸小雕像“葛诺母狮”
中西方数千年文明交流史中,有典可据者,最晚自汉代起狮子已从西域作为奇珍异物泊入中土(学术界普遍以此为起点,我个人认为这个传播史肯定会前溯更早,只是文献佚缺问题)。但狮子文化对中国真正广泛深刻的传播与影响,应是在中古时代,特别是中西亚的波斯文化、伊斯兰文化和印度文化的传入期间。其中尤与这些地区的世界性宗教传播关系莫大。如源自波斯的袄教或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来自阿拉伯帝国期间的大食教(伊斯兰教)等,特别是南亚佛教在中古全面传入后发展盛大,更逐渐成为东方帝国的国教,从此狮子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元素和形象,也日渐浸渗中国人的精神和世俗生活,深入人心。
从此,异域狮子,从镇守在金字塔长眠法老身边、巴比伦辉煌神庙、亚述帝国巍峨城门和南亚印度佛陀的脚下,远涉万里西来,也出现在了中国历代皇陵墓门两侧,守护着东方统治者们的幽魂。当狮子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崇拜符号,一直到近现代,从伦敦、布鲁塞尔、慕尼黑的欧洲议会、法庭、银行,到中国宫庭、园林和豪门大宅的门旁,都伏着这警惕猛兽,守望护卫、威权、震慑的喻指是东西方狮子的共性特征。
东西文化交融的产物 —— 唐代巩县窑白釉狮首来通杯大英博物馆藏
狮子作为泊来物融入中国文化,无论是图案或文字的符号,在以艺术形式表达和传播的过程中形成了浓厚的东方风格,大抵写实成分不高,却普遍承袭了《山海经》式的神异化思维和拼凑组合想象力,经历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本土加工,逐渐成型。如汉代起的天禄、辟邪,中古以后流行的狻猊、貔貅等神兽形象,无不折射出这种西来猛兽的原型影子。
随着社会变迁,中式狮子的形象,大致呈现出一种从高古时代对原始图腾神物敬畏,发展到中古时期宗教的庄重神圣和王权威严,唐宋以后,滥觞于世俗而变得富有东方民俗喜庆色彩、活泼气氛的演变态势。它在中国落地扎根后,作为一种中西文化交融的产物,逐渐由西域游牧战争民族充满原始兽性的守护神,逐渐披上了东方成熟农耕社会温文、恬静、亲民的另一层色彩。
历代狮子艺术形象,通过中式墓葬、宗教、园林、建筑等物质文化活动,得以大量保存下来,表现载体多样,遍历宗教和世俗领域;雕塑、绘画、印花、织绣等工艺和美术手法丰富,造型千姿百态,有别于西方传统而自成民族风格体系,成为中式古典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分。
本文作者大方老师,通过较全面考察,对突出个案分类小结,勾勒出本土中古时期不同狮子造型、载体、品类的轮廓,专题归类了最具中国代表特色的陶瓷工艺美术应用,粗放却明了,对于古美术的爱好者们,不失为精简版学习工具。
同时,学术界内向来对于古代工艺美术的考究,普遍还是一种较宏观、粗略的美术史和物质文化理论阶段,或是流于泛谈的审美体验描述,远未深入到美术考古和工艺学分析的专业层面,类型学研究尚粗浅。也希望以此小文抛砖引玉,推动研究发展,特草此小序作为背景前言。
—— 秋水堂 万斌
中国狮子艺术形象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东汉年间,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章帝章和元年,遣使献狮子、符拔”、“十三年,安息王满屈复献狮子及条支大鸟”,三国时期孟康在《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狮子似虎,正黄,有鬓须,尾端茸毛大如斗”。狮子作为泊来的“殊方异物”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紧密融合,被神化后崇拜、世俗化后欣赏、人格化后亲密,开始了它光辉灿烂的发展历史,在神州大地上处处可见它的身影。本文仅就中国历史中以的中古时期(隋、唐、五代、宋、辽、金)以陶、瓷为材质的狮子造型应用,浅析这一时期雕塑类狮子的风格特点。
一、中古狮子造像的风格特点及与佛教等外来文化的关系
1、 东汉-南朝时期(东汉、三国、两晋、宋、齐、梁、陈,公元25年-589年)
图1
公元前三世纪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时期所雕刻狮子(印度国徽狮子形象的蓝本),风格写实,筋肉逼真,鬃毛华丽(图1)。
而国内有明确纪年的狮子形象为东汉恒帝年间山东嘉祥武氏祠所雕刻石狮(图2),其西阙上的铭文刻着石刻工匠的姓名与雕刻的价值:“石工孟孚、李弟造此阙,直(值)钱十五万。孙宗作师(狮子),直(值)四万”。该石狮与印度阿育王时期石质狮子风格相比较有明显不同,加入了明显的虎、狮子混合风格,头圆阔口、身躯灵动如虎,而鬓毛与身躯等与狮子无异,整体造型以写实为基础,部分部位有意突出刻画,给人以威严紧迫的力量感。其功能与道教、巫术相结合,为东汉时期陵墓、祠堂等镇守、驱邪等,并没有与宗教信仰联系。
现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院、1959年咸阳出土的东汉后期石狮(图3),整体姿态生动威猛,张口呼吼,舌头有力的上卷,眼睛突暴,肌肉紧绷,四肢强劲有力,脊背形成富有张力和弹力的“S”形曲线,使得石雕呈现强烈的跃动感。“精、气、神、形”融为一体,其腿部和底座凿痕犹新,没有很多侵蚀,不好定位其功能用途。
图3
东汉时期还有四川雅安高颐墓石狮(图4)等风格造型,身形显瘦,肋生双翼,昂首疾走,后臀高翘,姿势雄健,但与咸阳石狮相比较,有较明显差别。
图4
高颐墓石狮也影响了六朝时期的狮子形象,如现存于南京六朝博物馆的东晋越窑青釉狮型灯台(图5),头部依然凶悍,但身躯由于实用器的功能需要,变得矮胖短足。
图5
年份稍后的南朝梁帝陵石狮,南朝齐宣帝萧承之永安陵石刻狮子(图6),继承了东汉时期石狮的写实结合理想化的造型方法,加以浪漫并神瑞化装饰的形态风格,作品普遍凝聚着力量,用理想神幻的装饰使得石狮神化,镇邪祛妖。工艺手法上为整体造型上圆雕、鬓毛、胡须、双翼采用阴纹线刻和浅浮雕结合的技法,表现手法自由熟练。
图6
综上所述,东汉—南朝虽然是中华狮子艺术发展的萌芽期,但已充分展示了它大气千秋的气魄。这一时期的狮子被神化,作为守墓镇陵的猛兽而存在,宗教色彩淡薄,从国内目前已发掘的情况看,上限为皇室贵族,下限为中高级级别官员(高颐、武氏祠)所能使用(级别、制作费有等),与下层广大人民群众并无关系。
2、北朝时期(五胡十六国、北魏、东魏、西魏、北周、北齐,公元316年-581年)
由于佛教在十六国、南北朝之际在中华大地上广为传播,作为佛教艺术中的狮子形象也随之而起,频频出现于石窟造像中,由同时期的犍陀罗、马图蜡风格(印度北部、阿富汗)——> 中亚(西域)化——> 中华民族化、本土化。这一时期的狮子造像风格特点是较为写实,凶猛剽悍、雄强威武,如公元3世纪印度犍陀罗艺术中的狮子造型(图7)。
图7
而年份稍后的十六国时期燃肩佛坐像(图8)、北魏大同云冈石窟狮子(图9)的形象,但又有自己的特色。图8中的狮子,满头鬓发,形象温良的蹲坐在佛陀两侧。而图9中,石狮听经护法,虽然张牙舞爪,但驯服和谐。在佛教东传逐渐本土化的过程中,历代帝王自己号称为“真佛”转世,在宫殿、陵墓等护卫上大量的使用狮子而舍弃其他猛兽形象,正是对佛教中狮子的艺术形象与内在表现精神的完美体现。
这一时期的狮子形象,无论是材质如何,年份越早,越接近西域化,开凿的越迟,越接近民族化,外来的艺术文化在中国的土壤上生根发芽,必然要受到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影响,呈现出互相渗透的轨迹,因此创造出了具有时代特征的中国式佛教艺术中的狮子形象。即从印度犍陀罗风格中完全写实演变为西域(中亚)瘦劲温顺型走向中华民族的威严镇守型,由完全写实加入部分写意,由异国猛兽转变为中华本土神兽。
图8 哈佛大学美术馆藏燃肩佛坐像(高32.9厘米)十六国时期
图9
北齐佛龛里的护法石狮(图10),昂首蹲坐,光素无毛,仅下颌有须,头小身健,呈三角形蹲坐,写实的西域味道很浓,雕刻细腻,刀法娴熟,体量小但却有雄健气势。
图10
山西博物院收藏的北朝石狮(图11),前腿斜伸,挺胸收腹,背如弯弓,后腿粗壮,抬头正视前方,两目有神,张口怒吼,锐牙尖利,头颈部鬓毛呈束状,凶悍逼人。雕刻刀法简练,为隋唐陵墓石狮造型的前身蓝本。
图11
由于佛教信仰是在中国传播的速度与影响力是波浪式起伏(经历数次灭佛运动),佛教在发展中不断的扩大,而信息的传播、衰减、变异,人们将原始佛教中狮子的形象单独提炼出来,把自己的主观愿望希望通过狮子的法力来保佑和实现,从而把佛教狮子的形象不断凝练和精美,在造型和神韵上加入了中华民族的审美观,最终在南北朝之际,中华石狮的形象最终得以定型,中华石狮的“精神、形体”与“功能、作用”——内在精神与外在形体外达到了完美统一。
同时期,狮子还以陶、金属、木等材质和各种载体,广泛应用到建筑、墓葬仪式、日常生活器用等各方面的构件装饰,如瓦当、墓门棺犉、车饰等,形象与表现更加的丰富。如图12-15。
图12
图13
图14
又如图15,北魏司马金龙石棺上狮子,采用浮雕手法雕刻,狮子表情凶猛,怒目狰狞,与众多飞天一起构图繁而不乱,饱满充实,实是墓葬文化遗下的难得古代艺术珍品。
图15
图16
实用器方面,如北朝金属材质狮形烛台(图16),整体造型为行走状,鬓毛遍布全身翻卷有力,张口怒吼,四肢强劲有力。同时期尚有其他造型(图17),虽然形象简单但神态生动,用途不详。
图17
综上所述,北朝时期,狮子的应用形式有其中有瓦当、吞口、金属烛台等形式,材质有陶、金属、石等。功能用途不仅仅为宗教信仰和镇墓守陵,也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了初步应用,为隋唐时期狮子形象的广泛应用打下良好基础。
3、隋-唐时期( 公元581年-907年)
隋唐时期华夏一统,联通西域的“丝绸之路”与以东南沿海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畅通无阻,中西文化交流越来越发达,西域佛教石狮的形象经过衍变后入乡随俗,去除了东汉至南朝时期的神幻装饰,呈现出雄强博大、不可一世的气势。如图18为明确隋代时期石刻之作,似为道教主尊,在他的两旁也有狮子护卫,身姿矫健,顾盼神雄。这正是北朝与唐朝过渡时期的观念产物。
图18
图19为山西文水县则天庙唐代石狮,整体为三角形蹲坐式,用几条有走向的深线,简练而概况的将胸部、腿部、肌肉束状鼓起,显得非常有力量,似有内力在聚集运动,整体劲拔警觉,昂首、平视,透漏出待机疾发的凶恶野性。
图19
虞弘墓汉白玉石椁,上面所雕刻狮子形象为完全西域化狮子形象,图,狮子后腿直伸,头显得很小,卷毛整齐,胸肌发达,整体身形为“1”形,个别之处虽有夸张和加强。
图20
图21为法国集美博物馆藏敦煌藏经洞所出唐代彩绘麻布画,与山西文水则天庙唐代石狮形象上极为相似。
图21
图22为日本正仓院藏花树狮子人物文像綾中的狮子,则完全是西域写实风格,兽性十足,气势逼人。
图22
隋唐时期,狮子的形象也越来越多才以各种材质制作和艺术手法表现,总体上既不完全相同于西域狮子的写实造型,又不同于中国传统的石狮造型,其实质是中国的工匠艺人依照西域的风格和受佛教思想的支配,加以传统的习俗,产生的一种时代特有的宗教式狮子造型。特点是风格较为写实,但又脱离野性,由威严粗犷形转变为温顺驯良形。
图23
图24
除了宗教大型雕塑,隋唐延续了汉代六朝时期的神兽镇墓传统,墓葬明器大量应用了狮子题材,流行这类成对的狮子及其形象异化、人格化的镇墓佣。如图23这对长沙咸嘉湖出土的唐代岳州窑青瓷镇墓佣,图24的唐代巩县窑三彩陶镇墓佣。
同时,隋唐杰出工艺美术代表之二的青铜镜和金银器类实用功能器物的装饰,也广泛运用狮子题材,通过模铸或捶揲等手法表现。隋唐镜在形制、纹饰等方面沿袭汉代传统,主题纹饰以灵异瑞兽为主,其中以狮子为跑兽纹的主体形象,大多作高浮雕式;秉承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的成果,吸收了许多西域等泊来的宗教艺术精粹,装饰繁缛华美,狮子造像饱满丰腴,动感有力。如图25唐“睹貌娇来”铭跑兽青铜镜和何家村、法门寺等窖藏出土金银器。
图25
图26,为1970年西安何家村出土的唐代鎏金双狮纹银碗,双狮就有明显的萌宠化倾向。
图26
图27是1987年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鎏金鸿雁纹壶门座五环银香炉、图28象首金刚五足铜炉、图29鎏金鸿雁纹壶门座五环银香炉,狮子均已高浮雕形式表现,用锤揲、攒刻工艺制作,图30日本正仓院所藏传世唐代紫檀金钿柄香炉,狮子立体圆雕形式蹲坐,回首相望于柄尾蹲距而坐的另外一头狮子。形象生动可爱。
图27
图28
图29
图30
隋唐狮子艺术造型,特点鲜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思路,造型结构准确,生活气息浓厚,装饰手法自由,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能充分反映出狮子的外在形象与内在精神,形成了清新、活跃、威武的造型和精细准确的艺术形象。其形象不仅仅作为宗教信仰和镇墓守陵中所用,还频繁出现在高级贵族的生活之中,广泛应用。如图30a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唐代狮纹白玉带胯。
图30a
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
•西凉伎》“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白居易《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从以上唐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从精神领域(观禅论道)到市民生活(狮子舞),狮子已经全面深入到百姓生活之中,超越了神、佛领域,与民同乐。
4、五代宋辽金时期 (公元907年-1279年)
五代、宋、辽、金之际,狮子造型特点以写实手法为基础,比例准确,结构严谨,神态沉雄,严峻、生动、活泼、个别已经有一定之规,带有循规蹈矩的“匠气”,即程序化、标准化。脖颈间多配有铃铛、项圈、锁链等华美装饰,表明狮子这种神兽已为驯化性,其命运被人主导。五代宋辽金时期的狮子造型艺术,是一种民族的世俗化造型艺术,较之隋唐虽明显有委顿的倾向,但从时代的客观现实来说,仍有发展的一面,它与人民生活相结合,为后代狮子造型在华夏大地的繁荣普及打下良好的基础。如图31a、31b,为陕西蓝田北宋吕氏墓出土的宋代文房玩品子母狮石镇、蹲狮铜镇,已成为文人的案台珍赏。
图31a
图31b
而同期,大型的露天石雕狮子造像也在前朝基础上,出现了具有本朝特征的造型艺术新变化。
如图31,为北宋永熙陵(宋太宗赵光义陵墓)行狮,轮廓精准且有起伏变化,线条生动随意且有质感,造型沉稳雄健,写实而生动,而五代与北宋初期的狮子造型形象,正是来源于隋唐之际的佛教护法狮形象,嘴脸骨肉突出,肢体筋骨明显,肌肉紧束,流露出静中有动的美感。整体造型基本介于写实与写意之间。
图31
图32石狮抬头做平视状,脖颈受到拥挤,显得短粗,腰躯长而浑圆,未张嘴而牙龇于外,雕工精熟、细致、富有装饰性的美感,但与唐代石狮相比较,显得松弛呆板,缺乏生气。
图32
图33宋永裕陵(宋神宗赵顼)石质蹲狮,弓背蹲坐,如忠于职守的神犬,身躯肥壮饱满,脖颈间胸脯壮实,有稳重而雄大的韵律,肌肉呈条块状,充满力量的美。配合雕刻精致的项圈、铃铛。不但内在的精神气韵显得雄迈深沉,强劲有力,而且形态也十分生动活泼。
图33
图34永定陵(宋真宗赵恒)蹲狮,前肢直立,后肢蹲坐,抬头怒吼,双目圆睁,嘴叉深大,两腮鼓足而有力量感,利牙隆鼻,面部充满威猛凶悍的野性。但从前胸、前肢、身躯、后腿的结构看,显得松弛呆板,如忠于职守的固定物,好像不是在统一设计中的制作,非常不协调。
图34
综上所述,宋陵狮子形象已经走向现实,无论是走狮的徐步缓行,还是蹲狮的乖顺躬从,都体现了这一特征,说明狮子造型艺术从属于社会现实,从属于生活,已经从神兽的神秘中逐步走出,不再用它来镇墓,而是用来衬托君王的尊贵和权威,反映出当时社会科学的发展,认识到人士主宰而不是兽。为后世狮子造型艺术进一步世俗化、普及化打下坚实基础。
二、中古时期以陶、瓷为材质的狮子造型表现形式
以陶为材质的造型器物,早在中国原始社会就已经得到广泛应用,而瓷器烧造技术在南北朝之际已呈燎原之势,到隋、唐五代之际急速发展,终极盛于宋、辽、金之际。与之同时代发展的狮子的功能用途、艺术造型也进而得到得到更为广泛的演绎和发展。
(一)外在形态
1、 蹲狮
图35
图35,北齐青釉人物狮子纹瓷扁壶——山西太原市玉门沟出土,现藏于山西博物院。这是一件带西域风格的驯狮表演纹饰的瓷扁壶,是南北朝时期盛行胡人舞狮的反映。两狮呈安静平和的蹲姿,与训狮胡人形态协调和谐,异常生动。
图36
图36,为隋代白釉蹲狮,全身白釉,唯有眼睛爪部点涂黑褐彩,姿态与同时期石狮无异,昂首挺胸,后腿曲蹲,脖颈后满饰鬓须,下颌有须,双目炯炯做警觉状,所蹲坐莲瓣底座,莲瓣饱满有力,造型与同时期(北齐——隋)代莲瓣极为相似。整体来看说明这是一对与佛教护法题材相关的狮子造型。
图37
图37是隋代岳州窑青釉蹲狮,前腿直杵有力,挺胸收腹,后背如弯弓,抬头正视前方,张口伸舌怒吼,锐牙尖利,头部鬓毛呈束状下垂,四肢肌肉刚劲有力,整体造型极为写实,具体用途不详。
图38
图38为唐长沙窑褐绿彩狮子,头部浑圆与中国传统老虎造型极为相似,但从脖颈的鬓毛和尾巴,以及四肢用阴刻划花方式及褐彩装饰的茸毛、四爪尖锐有利来看,是标准的狮子造型,说明唐代时狮子这一外来造型已经与中华本土相似造型(虎、豹)有互相影响的趋势。
图39
图39为晚唐-五代白釉狮子,整体造型简练写实,仅脖颈后方有卷状鬓毛,脖子下系有铃铛,做扭头怒吼状态,身姿矫健,动感实足,高居台座之上。用途不详。
图40
图40为宋代耀州窑青釉狮子,昂首挺胸,双目圆睁,嘴脸骨肉突出,鬓毛从头到尾一披到底,四肢亦有火焰状卷毛,脖间系有一圈铃铛,足踩绶带,显示出世俗化的趋势。宋刘子翚《书斋十咏·压纸狮子》“镇浮须假重,刻石作狻猊。偶以形模好,儿童竞见知”中描写的正是这一类狮子形象。
图41
图41为五代—北宋宣州窑褐釉(酱釉)狮子,双目警觉,鬓毛卷起如珠,身躯瘦劲,眉骨高突,给人稚拙却精神十足的感觉。
2、行狮
图42
图42为唐长沙窑褐绿彩狮子,摇头摆尾,身躯肥硕,但从头部与整体比例关系看,仍为唐代狮子造型,因为其有实用器(玩具)的功能要求,所以显得比较萌宠化,但不失其艺术特色。
图43
图43为宋定窑系白釉狮子,与图31北宋永熙陵(宋太宗赵光义陵墓)行狮造型风格极为相似,双目巡视远方,嘴方腮鼓,躯体浑厚,整体器物体量虽小,但小器大样,气场强大。
图44
图44为北宋湖田窑行狮枕,作蓄势低吼的立姿,形态生动,支撑有力,毛发纤毫毕露。
3、 卧狮
图45
图45为 三国 吴的青瓷狮形水注,1958年江苏省南京市出土,形态镇静、威严,岿然审视。
图46
图46为辽代素三彩卧狮枕,狮子扭头做“S”形卧于台座之上,双目警觉,面目狰狞,四肢潜伏,形象灵巧而威武,并含有活泼韵味,极富有生活气息。
图47
图47为辽代白釉卧狮枕,头部与尾部卷毛起伏动感十足,虽作卧状,但凶猛狰狞,暴牙外漏,令人心生恐惧。鬓毛从头到尾一披到底,四肢亦有火焰状卷毛,双目圆睁,活跃生动,生机勃勃。
图48
图49
相比于辽狮的凶猛,图48、49的两件北方窑场金代素三彩陶枕,狮子造型就野性淡化了,形态的世俗化和驯化特征明显。
4、戏狮
图50
图50 为唐代巩县窑三彩狮子陶塑,躯干拧扭,神态专注,作闲恬自理状,为唐三彩陶塑经典造型之一,俗称“啃蹄狮”。
图51
图51为北宋定窑白釉狮子,鬓毛卷立,后肢伸起做挠头状,神态生动,雕刻手法细致、写实张口做河东狮吼状——宋·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图52
图53
图52、53,均为北宋湖田窑青白瓷戏狮枕的杰作,工艺精湛,形态气韵极生动。图52母狮眉骨高耸,双目圆睁,表情凶猛,身体似在行走之中,回首聆听幼狮呼唤,幼狮探爪依附于母狮之上,亲昵萌动。艺术性与实用性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二)制作工艺
中古时期的陶瓷狮子造型或纹饰的工艺手法,体型在一个器物身上,往往是同时运用了模具、刀具和人手等多种工具,主要应用某种或同时糅合模制、手捏、贴塑、印花、刻花、彩绘、修削等多种手法。
图54
图54 为北宋定窑八方狮首印花洗,八个壁面,以模具印制刻画细腻精美的开光狮首形态,爆眼隆鼻,怒目圆睁,虽然仅是一个狮首,但却能给人以精神饱满、威严肃穆、气韵贯通的艺术效果。
图55
图55为安徽博物馆藏北宋吉州窑绿釉莲瓣纹狻猊出香,安徽宿松北宋元祐二年(1087)墓出土,狮子扭头露齿做挠头状,脚踩绣球,脖系铃铛,生活气息明显。口部外漏,做为出烟同道。
图56
图56为台北故宫藏北宋定窑白釉四方尊,局部使用狮首衔环装饰,狮首为模制、贴塑,整体造型上承战汉时期青铜器铺首,但改用狮首装饰,后期传统民居院门装饰的——椒图(龙生九子之一)与其造型几乎一致。
图57
图57为宋湖田窑影青釉香薰狮盖,狮子用模具+拼坯+修削成型后,与底座粘合在一起后入窑烧制,狮子为蹲坐状,尾巴高翘,嘴部外漏做吼叫状。
图58
图58为宋代绿釉狮枕(北方窑口),狮子整体为模具制作但局部如爪、眼、眉毛等有细致刻画,似在正视前方猎物做扑跃状。
图59
图59为唐代唐三彩蹲狮,塑造成型后,再通体施以黄、绿、白、褐等釉料,色彩交相浑映,流动性强,很好的衬托了狮子华丽、神秘。
图60
图60为金代河南窑口红绿彩狮子(残件),狮子为模塑,用红、黄、白、绿等色彩依次绘出眼睛、鬓毛、牙齿、铃铛、绶带等,画工精致,狮子神态十足。
图61
图61为宋代北方窑口白底黑釉绘狮子滚绣球,线条流畅、随意。狮子严肃威猛。
图62
图62为北宋晚期定窑白釉狮子滚绣球盘,器身与图案采用模具印制、一体成型,双狮图案生动活泼,追逐绣球,与祥云相得益彰,与圆盘构图相十分和谐。据扬之水老师考证,这种纹饰在宋代称之为“转官逑”,有时来运转、仕途显达,升官发财的意思(同时期有类似图案布料出土图62a)。
图62a
(三)功能应用
1、 香薰
图63
图63,临安市文物馆藏,1980年浙江临安锦城街道西墅村水丘氏墓出土,唐越窑青釉褐彩云纹五足香薰。五足为模仿狮首及狮爪制作, 虽然为狮子形象的简化版本,但狮首的面部表情狰狞凶猛,五爪刻画有力,为同时代工艺精品。
图64
图64a
图64为浙江博物馆藏余姚官窑青釉狻猊出香,狮子为模制工艺,两耳警觉,张嘴伸舌高居莲瓣台座之上,已然消退凶猛之气,内在精神转化为驯服,富有生活气息。与北宋李公麟《维摩演教图》中所绘狮形香薰极为相似(见图64a)。宋李清照 《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正是描写这一器物。
图65
图65金代耀州窑青釉蹲狮图为狮体中空,端坐昂首,狮子前胸佩有铃、带。狮子前肢直撑,后腿屈坐,抚小狮于膝下,造型生动逼真。
图66
图66,元代湖田窑狮盖香薰,两狮左右呼应,皆张口怒吼,脚踩绣球,神态自然,动作灵活,制作工艺精良。
2、 枕头
图67
图67为香港徐展堂博物馆收藏唐代唐三彩狮型脉枕,狮子怒目张牙,做嘶吼状,四肢伏地有飞跃之势,造型功能为后世狮枕提供有力借鉴。
图68
图68为北宋定窑白釉狮型枕头,瓷狮模制而成,表情凶猛,头部浑圆,四肢蜷曲似在蓄力待发。前肢装饰鬓毛,有唐及五代造型遗风。
3、执壶
图69
图69为北宋景德镇窑青白釉温壶,壶盖为蹲狮形态,狮子虽为模制,但下巴高扬,挺胸收腹,尾巴翘起,整个造型神气十足。
图70
图70为五代—北宋耀洲窑青釉蹲狮形执壶,该蹲狮型执壶中,狮子为蹲坐式样,昂首挺胸,两目正视,整体呈现正三角形,胸脯宽厚发达,后腿曲卧蹲坐仰莲纹底座之上,阔口锐牙,嗔目怒吼,脖颈拥挤。头颈部鬓毛螺旋状排列鼓起,毛纹工整细致,尾巴高翘贴背,肌理清晰,壮实饱满有力。脖颈部铃铛化为出水口,背部有曲尺状执柄。整器造型优美做工精良,艺术性与实用性得到很好的统一。
图71
图71为唐代邢窑白瓷执壶,巧妙运用了一个引腰趴姿的狮子造型,制作为壶的执柄。狮子趴在壶口,作吸水海饮状,生动精美。同类的构思手法,及后也广泛运用宋辽金元明的双耳执杯等器制上。
4、 陪葬用明器
图72
图72是现存于洛阳博物馆的出土北朝高级贵族仪仗佣,其中位居最前列的有类似于北朝石狮一样造型的陶狮,整个狮子采用蹲姿,立体圆塑,局部刻画,头小腿细,两耳直竖做警觉状,鬓毛长披,腿部有力,四肢亦生类似火焰状腋毛,尾巴高翘,气场强大,令人生畏惧之心。
5、玩具
图73
图73,为唐代长沙窑狮子等动物的瓷塑玩具。包括五代、宋、辽、金时期各个窑口均有相当数量生产,采取手工捏塑、模制而成,整体造型虽然千姿百态,极富生活气息。
6、烛台(灯台)
图74
图74为宋金时期白釉狮型烛台,狮子张口怒吼,尾巴高翘有动感,脖系铃铛,身披锦幔,上负莲瓣纹烛台,整器制作精细,富含生活气息。
图75
图75为故宫藏金代耀州窑青釉狮子灯盏,结构合理,模印成型,造型、纹饰精美。
7、建筑装饰构件
图76
图76为北京天宁寺辽塔上的狮子构件(辽代),狮子隆鼻深目,眉骨高耸,鬓毛舒卷流畅,做警示守卫状,将其实用功能(建筑构件)与装饰功能完美统一,为辽代代表作品。
图77
图77为宋金时期墓葬用砖,上用模具制作出狮子滚绣球图案,狮子回首俯瞰绣球,绣球飘带灵动飘逸,动感十足。
8、文房用品
图78
图78为南宋狮子钮青白釉水注,狮子高卧球形壶体,尾部巧妙化为水注壶把,整体造型生动可爱。轻巧、雅致,置放在案头不但实用,还可以供文人墨客欣赏把玩,雕琢精妙,可用可赏。
图79
图79为约晚唐-北宋初期间的宣州窑狮子造型瓷研,箕型砚的实体与狮身浑然一体,完美融和实用与艺术审美功能,为不可多得的文房佳器。
此外按照工艺美术史的惯例推理,应也还少不了镇子、砚滴等其他狮型器物曾经生产,不一一检索举例。
小结:
隋唐、五代、宋辽金时期,狮子造型艺术,是一个从气势上已有明显的减弱,体量上也明显变小,内在精神转猛兽为驯化,装饰味道不断加浓的大致演变趋势。应用也趋于普及和多样化,表现手法更加丰富多彩,从宗教艺术向日常工艺品转变,造型风格首先服从于实用功能。或者富丽堂皇,或者质朴稚拙,使得狮子从王者的神气迈向了平民的世俗,现实主义的实用性和商品性左右了狮子形象的应用和发展,因此构思精巧、制作多样和应用广泛的狮子造型的发展成为必然的趋势,进而影响了未来中国狮子形象的发展变化。
参考书目:
《中国石狮雕刻艺术》
《中国石狮造型艺术》
(部分器物图片引用于秋水堂、艮一堂、南山供秀、严卫、涂敏、澄观古美术等网友,真诚感谢)
再次感谢大方兄和猛虎文化以及诸位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