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朝采蓝》:在王世襄引导下研究古物的她,曾在王府井操刀卖瓜
“文人”与“雅士”之不同,言区别在于笔墨重心和叙述旨趣。文人写作,志在人生世态;雅士弄笔,精于风景器物。前者不免热血,后者往往淡定。前者入世,后者脱俗。若是依此标准,扬之水先生必是不折不扣的“雅士”一枚了,尽管,她是个女人。
自然,雅士与雅士也是有所不同的。虽然都是面对器物,王世襄老先生的“雅”是从摩挲亲炙中得来的,扬之水的“雅”是从文图考古中流出的。尽管都是关注日常生活,孟晖女史的“雅”有春日景和丽人袅娜的妩媚情态,扬之水的“雅”却是云淡风轻悠悠空尘的林泉高致。她不诘屈聱牙钩章棘句,亦不踵事增华别出心裁,就是简素的一支笔,勾连于文献、实物与图像中,索隐发微,用心用力,有绚烂之极后的那种平淡天然。
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因王世襄的引荐,扬之水结识了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文物学家孙机先生,在孙先生的点拨下,她步入“名物之学”,一发而不可收。人们笑谈,在搜索引擎为王的时代,所谓的“研究”就是搜索然后再搜索。在这个时代,类书们都已化身为数据库,一个关键词揿下去,倏忽闪现的上百个页面,可能就是昔日名物学者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终身所得。善用电子图书馆搜索引擎的研究生,不难收拾拼接出历史的某一粒朱砂痣,那么扬之水的优势又在于哪里呢?
她认真。记者说,“即使写一篇《中国丝绸史》的书评,她都要把相关的图书和论文找齐,并且将其中有用的材料消化过后,才敢动笔。”看页脚那些细密的注释,能体会出她的学识淹博和举重若轻。何况有的文章的“原型”根本就是她的学术论文,比如《唐宋时代的床和桌》,原来题作《家具发展史中若干细节的考证——以唐五代两宋为中心》。在《奢华之色》中,她对“掬水月在手”的考证精妙绝伦,同样,在《终朝采蓝》里,对“毛女”和“张志和”的考证厘清了工艺品中的人物故事的两大程式。在汗漫的典籍和实物中发现关联,并找到这关联的原因,这是搜索引擎无力的地方,也是扬之水可以自傲的地方。
为了写《奢华之色》,她曾走访各地博物馆,观摩了上千件金银首饰。而《终朝采蓝》里最后一篇提及的56件宝贝,怕也只有亲炙者才能一一道出幽微玄妙之处。十几年来,扬之水一直采用“三证合一”的方法,也就是文献、图像、实物的结合,以期在三者的碰合处,发现物里物外的故事。无须讳言,她的实物研究,是搜索引擎做不出来的。
《终朝采蓝》颇像一个博古架,主人随性地安插搜集来的宝贝。在扬之水笔下,这些“物”笼罩着一重诗性的光辉,与本雅明所言的“灵光”颇有契合之处,那是手工时代独特的气韵,是物与人的交响。古代士人的风雅生活由抚琴、调香、赏花、观画、弈棋、烹茶、听风、饮酒、观瀑、采菊等构成,而床桌、行幛、花瓶、茶角、香筒、拜匣、砚山、手炉、熏笼、折扇、纸帐、十八子、剔牙杖、剔彩锦文长方盒、白玉错金嵌宝石碗、镂雕古钱纹象牙管紫毫笔,则是风雅生活的表征之物。书中的琳琅满目——纸上的物,地下的物,诗中吟咏的物,画里描摹的物,生活中的物,历史中的物——在参差对照之下,竟令古人的物质生活如此充满精神意蕴,反衬我们机械复制时代泛滥成灾的物质,那般粗鄙。
在关于扬之水的“传说”中,最有唐人笔记味道的,是她少女时代在王府井操刀卖瓜一节。我时常想,那个风风火火的赵丽雅必定还有一些率性气质藏在文笔缜密的扬之水的某处吧。
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她对诗经有那么精深的研究,怎么会信手拈来“扬之水”为笔名,历代学者大都以为,“扬之水”是说周王室的势力衰微,国人有从军之怨。那么何以取这样一个有怨怼之气的笔名?扬之水本人的解释是:“无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觉得好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