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洞烛

有一句成语叫“惠而不费”，出于《论语》，是孔子提倡的执政“五美”之首。

子张问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

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子张曰：“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子张曰：“何谓四恶？”

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探春承包大观园的主意提出以后，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李纨还是很厉害的，这是从功用上做出赞赏。而且马上点出了“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这就是完美注解了“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

但是，有个问题。

这个“惠而不费”，是对主政者说的，是对承包者说的。

这些人确实都得利了，但其他人呢？

比如，外头的账房，少了一次盘剥的机会；园子里面没有获得承包权的老妈子，失去了很多实惠。

对探春，对李纨，甚至对凤姐来说，这都没关系。

但宝钗觉得这里面有很深的危机。

所以，针对探春的提议，宝钗做了两部分的修正：

第一部分，是关于外账房的。

宝钗反对探春归账到里面的想法，她的建议是：“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

这个做法，真可谓老谋深算。

首先，这是对外账房的表态：

这次改革，纯粹为了省钱，不是追究账房的责任。以前的事情，我不查不问，也不管其中有多大的猫腻，你们赚了多少公帑，所以，我连帐都不计。

其次是怀柔和立威：

我不单不立账，不查账，还帮你们省了一笔开销。我绝不给你们添堵，但你们这条财路，断了。

有礼有节，有容让，也有底线。

执政五美有其三：

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针对内部，宝钗的讲法更为务实，她对承包者说：“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

前文我说过，在宝钗看来，“怨声载道”和“失了大体”是有关系的。

因为这是会有后果的。

而且，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后果：“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

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但一定要点破。

点破了，你们才能心甘情愿地交钱。

这就叫“惠而不费”。

当然，没落到承包机会的老妈子们，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

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

我们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宝钗用承包者发的钱，其实就是全员的福利奖金。

而这个福利，并不是由管理者支付的，是承包这一行为派生出来的。

这才叫普天同庆，这才叫“劳而不怨”。

儒家讲仁义，但更讲实际。

人情世故从来不是面子上的事情。

怨声载道，从来也不是简单的几句抱怨。

孔子在《论语·季民第十六》 中指出：“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我们常用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千万别忘了后面那句“不患贫而患不安”。

大家都没钱，其实问题不大，但“不安”就不同了。

安无倾。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以宝钗的几段长篇大论，完整地阐述了儒家的治国执政思想，对孔子提倡的执政“五美”，几乎是亦步亦趋，每一句都落在了实地。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大观园搞个承包，和治大国相比，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宝钗看起来什么地方都考虑到了，所有的“公平”都顾及到了。偏偏因为过于自律，过于克己，对莺儿母女就有点不公了。

所以，在下文，莺儿是会说话的。

这才真是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