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光夫:(1911——1988)日本评论家、剧作家、小说家,对鲁迅在日本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的作品富有生动性和哲理性,代表作有《假的偶像》等。
关于读书
当时我独自坐在灯前,开卷而读,与别世之人为友,乃是慰心之良法。有《文选》之华意、《白氏文集》、老子之信……
这是无人不晓的《徒然草》中的一段。我想到读书的事,我每会想起这段话。它清楚地道出了书籍带给读者的极大乐趣。就读书这一行为在人生中的价值而言,恐怕无人能说出比这更精辟的话了。
例如罗斯金的《芝麻与百合》,这是一部近代文学家直截了当地从一切角度来探讨作为人类教养之一的读书有何必要和有何意义的名著。论说得真挚可亲,并辅以各种有益而实用的劝告,至今仍不失为论读书的经典著作。然而,他所论述的根本思想一步也没有越出上面索引的兼好的论述。就是说,他在极口称赞凭借书籍能够“与别世之人为友”的乐趣时,只是从各个方米昂对“与别世之人为友”的不易,提出了恰当而切实际的告诫,并做了反复的强调而已。
《徒然草:一个日本法师的生活观》
兼好和罗斯金可真谓是神奇的巧合了。但是,这两位气质、环境截然不同的东西方文人——尽管两人的教养在表面上并无任何关联——却就读书的根本问题持有完全相同的见解,这不是反过来暗示出其中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吗?
他们一致认为书籍是有生命的。这有生命的书籍,在人所生存的世界里,另外形成了一个和我们日常接触的社会相异的、超脱了时间和空间束缚的庞大的社会。在那儿,我们既能与柏拉图交谈,也能听到白乐天和老子的话。所谓读书,就是生存在肉眼看不见却确实存在、主要由死者组成的、恐怕比现实社会更具有人的精神的社会里。读书——这种乍看似乎近似于消遣的行为之所以值得我们毫不吝惜地割取人生短暂的珍贵时间,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
深入一步来说,一个人的教养的深浅,最终就是根据他在何种程度上相信这个精神世界的现实性来衡量的,是根据他在何种程度上感觉到应把这精神世界中的乐趣作为生命的一部分来判断的。
因为所谓读书的方法——如果考虑方法的话——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狭窄,首先得从开辟自己的道路开始。书籍初看起来只不过是纸张和油墨组成的静止物,而倾听生存于其中的人的心声,正是读书的第一步。世上很多人甚至不相信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的存在。但是,一旦自己踏入这个世界的一角一瞧,便会觉得其浩瀚、美丽,毕竟不是我们日常接触的社会所能比拟的。这个自在而超脱时空制约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地球更大,其丰富之美是我么终生探究不尽的。那里存在着的乐趣,对陶冶我们的心灵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所能得到的任何宝物都难以换得的。这正是罗斯金以及有过实际体验的人们要加以竭力肯定的一点。
《芝麻与百合》
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书籍的世界是远离现实、是同为人类世界毫不相干的世界,这一点也许无须赘言。正如刚才略微提及的那样,书籍的世界,是人们通过长期努力而建成的、比现实世界更富有人性的社会。换言之,是行使着高度正义的、近于天国的社会。在那里既居住着贵族也居住着庶民,既有善人也有恶棍,但是在那里严格地区分他们的地位的,是纯粹的人的价值。最完美的人一定会得到最高的席位。在那里最受尊敬的,乃是为人们指出人生道路的至高无上的贤者。最受同情的,首先是那些纯洁的心灵受到创伤的人。可以说,这种世界是人类亟望脱离禽兽的领域而向神灵接近的结晶。
因此对我们来说,了解这个世界并不等于漫游脱离现实的梦幻之国,而是要通过了解,使人更趋完善。这样才能真正知道一个身处充满矛盾和痛苦的现实生活中的人,应生活得崇高的意义。所以,真正的教养,决不是脱离实际生活的知识的罗列,而是支撑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的源泉。
俗话说,人从生活中学得知识,这恐怕是上一世界的实证主义种植在人们心里的最大的迷妄。事实完全相反,我们的现实社会充满着疑团,这疑团无论对谁来说,仅依靠从生活中直接得到的经验是绝对不可能解开的。关于那些不解之谜,我们向先人请教,尤其要向书本请教。也就是说,我们能够知道生存的意义,主要依据的就是书本。越是能清晰、生动地听到存蓄在书中的先人的声音,我们就越能正确、明了地理解我们短暂的人生,如若不是这样,那么一切思想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意义的。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有着不同的宗教和风俗,但始终把某些书籍奉为指引人们生存道路的圣物,即把书籍尊为最高意义上的文明的守护者,其理由恐怕也就在于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圣典则象征着一切书籍在人类社会中应用的作用。
大凡称得上书籍的书都应定位于这一象征世界的行列。这世界虽然是超脱现实社会的、肉眼看不见的存在,但决不是与我们生活无缘的。因为它是从人类生命的精华中涌现出来的一股清泉。浸身于其中,才能使身处混沌世界的我们得到安慰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