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乡玩伴
文/徐德福
鸡年三伏天,八十岁的老母亲病重住院,妹妹从医院里发出的一帧病危视频截图,将我急匆匆地拽回了故乡。
我的故乡湖南省隆回县桃洪镇,俨然已具繁华都市的雏形,早先的那份破败的寒酸已经不见,而处处霓虹闪烁,弦歌四起,都在张扬着他的奢华喧嚣。
每个人都有恋乡情结,于我则更甚。尽管在外闯荡几十年,因父母都在湘地,所以,我时常会在春节前,携妻将子回来,顺便在记忆的图库中刷新我对故乡的记忆。
记得,妈妈在好早以前,就叮嘱过我,孩子,要记住,你是在桃花坪丹桂街出生的,今后到哪,都不要忘记。
是的,我的胞衣之地桃花坪(也即是如今的湖南省隆回县城桃洪镇)这个我将记住一辈子,也不敢忘记的湘中古驿站,我不能忘记我降临人世时,呼吸的第一口空气,第一口水,张眼看到的第一抹蓝天,都来自你的特别恩赐。
我在这里长大,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在这里自小就粗茶淡饭无辣不欢,及至褪去乳臭,洗刷青涩,识文念字,以至纵容我振翅奋飞,浪迹天涯的脾气。
这些年,我一介游子,每每在人生的高低潮或跌宕震荡时,总是遥想着湘地湖南,位于湘西南的故乡,常忆兹地的美食,常思家乡的父老街坊。
印象中,他们都很淳朴善良,在社会底层辛苦刨食生存,他们的喜怒哀乐、人间悲欢,都消融在家长里短的日常琐屑中。这群人生来懦弱,习惯逆来顺受,胸中静水一泓,只图日常温饱,鲜有征服、占有野心。不敢也不愿走州闯府承受风雨冲击,不惹事,求温饱。此为最大奢望,生于兹息于兹,乃是最大慰藉。
我常沉思迷惘,恨他们不怨不争,爱他们憨厚淳朴。
曾有人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在外屈指已有30多年,浪迹了大半个世界,无论是在哈尔滨的太阳岛上,在满州里呼伦贝尔草原,在锡林格勒,在鄂尔多斯,在上海外滩,杭洲西湖,湖北恩施,还是在壶口瀑布、延安窑洞,在北京故宫,天安门城楼,八达岭长城,临潼兵马俑,在江西瑞金、成都杜甫草堂、黑龙江大庆,抑或在海岛三亚、云贵、大理丽江、越南河内、下龙湾、泰国芭堤雅、马来云顶、新加坡机场、曼哈顿联合国大厦……
纵然声色斑澜,尽管有佳肴美酒,舒适闲散,但理智提示我,那只是他乡。我总是会条件反射似的立即联想那处湘西南腹地的风景,不为别的,只是惦记提醒着,那是我的故乡,我的胞衣之地,它留存着我孩提时的梦呓,刻录着我想奋力展翅的艰辛。
我惦记着儿时的玩伴,惦记着那些善良的街邻对我的扶助,岁月的冲刷,淡化了他们的身影,而记忆中却溢发清晰的显现当年的一颦一笑。
我记得当年的玩伴正正、老佐、子煌、书杰、春光、春明、力巴们,那时,彼此闲散在家,青春无从挥霍,时常呼朋唤友,结伴行动,挨个轮值串门,见面嘻笑打闹,议论时政,尽兴抒发胸中块垒,我们有力气,想做事,可无法就业,窝在家里吃闲饭,心态苦闷到了极点。只待时近黄昏,夜幕四合时,三五成群,相约集聚串门,结队轮流到朋友家里,相互高谈阔论一番,空对空发通牢骚,彼此争执抬杠一番,终了,垂头丧气地起座离席,一散了之。如是者三,没几天又是旧景重演,如此周而复始,厌它,烦它,但终又不舍。
正正,是我小学及初中同学,父母皆系当地著名祁剧演员,应算我们眼中的高级知识分子。正正为人憨厚,不善言谈,不象我般饶舌。所以,每去一处,只任我者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他总静坐聆听,极有耐心,待及实在扛不住时,才与我争辩,贬我演讲口才,此位应是圈中核心人物,谓之精神领袖
老佐兄弟,是街邻中极有趣味的一位。我常喜欢听他老妈那份贵州外乡口音,佐兄弟自诩佐罗,俨然是位单枪匹马,仗剑行侠的义士。好打抱不平,嘴里常骂咧咧地,遇到高兴时,咧嘴大笑,暴露了他那付吸烟熏黑了的牙齿。他行事敏捷,喜欢帮人且胆大,善爬高善游泳,逢事敢露头担责,也喜好时尚,当时流行喇叭裤、花格衣、曲卷头,他着此装扮来我家时,曾被我妈当面讲过,但此君仍我行我素,任尔东西南北风,极度彰显了不羁性格。
子煌的父亲明照先生,应是我家不能忘记的恩人。小时,妹妹经常生病,瘦恹恹地,母亲经常抱她去医院。当时,子煌爸爸在镇卫生院掌管挂号收费,一通看病下来,袋里的钱有时不够,他不嫌烦,对我妈说:“钱少没关系,救人要紧。我先垫上,下次你来再还吧”。妹妹的病要常去医院,我亲眼所见,戴老先生如此这般好几次帮妈妈济困解围,常惹得妈妈感念激动,说是好人恩人。
正因为这层关系,我对子煌亦是十分好感,子煌人很聪明,也敢作事。聊天中,他并非主角,但有时一言半语,颇有分量。
书杰,在许多年后(应是分别30多年后)在家乡遇到过他,双方见面,颇感意外,此人个头很高,容貌依旧,几十年未见,故地重逢,令我诧异欣喜,我俩携手并肩坐一条靠椅上,彼此问起,打听旧友近况,相约由他来张罗组织,重新聚一起,他满口答应。书杰人很实在憨厚,不善言谈,属于寡言木讷一类。但他安静沉稳,值得托付。他全家那时刚从农村返城,没事就常和我辈一块瞎逛,我们说话时,他就眯眯笑地听着,一般不太乱人思路,有点当领导的潜质。
相较于我,就属我饶舌逞能多了,可能是性格使然,我不沉稳,喜欢高谈空谈,向往理想。玩伴中,总是爱抢话题,有时与人争个面红耳赤,就算理亏,也爱面子,一定要强词夺理地争胜争赢,不容他人占先。现在看来,性格即命运,在外闯荡多年,历练诸多苦辣酸甜,终于彻悟明白,此是影响我人生的负能量短板。
玩伴中的力巴,印象中有点口吃。有时聊天,常逗引座中哄堂大笑。力巴姓孙,个高人瘦,说话不紧不慢,喜欢也常与我们一拔的丁丁抬杠。有时两人闹得不可开交,难解难分时,惹得我们中的正正或我奋勇上前把两人拉扯开,才算了事。
春光春明兄弟俩,是苏老国雄先生两子,老先生是黄埔国军。文革中,自然吃了不少苦头,全家下放农村,老先生两儿一女,春光春明俩年龄相差不大,但性格各异。一女名辰艳,脸圆圆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人长得乖态漂亮。苏老先生是回民,早年心也不羁,跑去当兵吃粮,偶尔机会,上了军校,后官至国军营长。我们素常喜去苏家,一则是苏家两兄弟都是队伍中的中坚,轮值去他家理所当然。二则苏伯母很热心,不但有茶水供应,还增设了家常瓜子,能让我们边嗑瓜子边海阔天空地瞎聊胡扯,为这增加的待遇,玩伴们心照不宣地都喜欢去苏家。而请苏老先生讲战争,则是台面上冠冕堂皇的借口,于是,彼此互不识破地循环下去。
苏家兄弟俩性格各异,为兄善交游,常有豪言,语气极大,能将人唬住。为弟则沉稳实在,颇有城府。
苏家小妹见到兄长与我们这拔人厮混,也不反感,闲暇时,也拢来听老父亲讲杀敌打仗故事。接触多了,我们看得出苏家父母有些溺爱此女孩,时常呵护她。有次听其母回忆,在农村时,本地人忌讳这一家五口,能吃不能干活。所以,每年能分到的口粮极少,欠收饥荒年更甚。小女孩心疼家里,想省口粮食,供父母兄弟精壮劳力吃,每回上学前,都谎称自己已经吃了,蒙过母亲,直至有天学校老师慌慌来告,辰艳在学校饿晕了,为母才恍然大悟。当时,母亲含泪忆及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幕。
是的,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就这样,忍饥挨饿苦捱日子,毕竟艰难已过去,苏老先生生前曾告诉我他们是虔诚的回民,穆斯林讲究不吃猪肉。但他家在非常艰难时,为活命,曾经私下偷吃过猪油?人应善于变通,变通能保命,此之谓生存真谛。
人群中,我们彼此都学历不高,正正们读过高中就下放到了隆回北面距家100多里的高坪孟公乡,纵说当地人缘好,但贫穷得仍逼得他常常借机跑回家,在父母的庇护下羞愧地生存,胸中苦闷自不待说。
而自小就向往当作家、编剧的我,喜爱文学。幼时,几乎阅遍四周载有文字的所有纸片,老师譃我“手不释卷”,足见当时痴狂状况。书本给我一份别样的感觉,《水浒传》让我知晓了世上梁山英雄的不羁狂放,《三国演义》连环画让我懂得了人的计谋的美妙魅力,而《封神榜》、《镜花缘》等鬼怪妖魔,也让我去品味现实中能对应的人和事……在书本中,我被诱入到另外一个异样的世界,那里人行侠仗义、正直善良,同情底层弱势,敢担当,让我艳羡不已。
有次丁丁深有感慨地说:德福兄,我们这拔人中,你最屈才,整日跟我们一起厮混,你应是我们中的高尔基,出身卑微,但文学成绩巨大。我很惊讶他的这番高论。但是我并没忘记,这些年来,我信马由缰游走中国大地,信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人视金钱为圭臬,我憎财帛如粪土,始终鼓励自己咬牙坚持,能从困顿中奋起,应在艰难处发愤。矢志钟情文学,奢望有朝一日能写一写故乡,写写当时的玩伴。真实地表达我对多年不见的他们的不尽思念。
现在想来,觉得很有意思。我们这批三五成群的闲散浪人,结伴而行时,常招惹得旁人不解或不屑的眼色。记得我当时才招进镇交通管理站,属集体所有制管理人员,由镇委和交通局双重领导。入职后,我仍不舍此群,当时的那位跋扈领导,私下对我说:“你怎么还在和这伙人来往呀!”。
“哦,咋的,这伙人,你凭甚篾视他们。”
我心里极度反感这位靠搞运动高尖噪音喊口号起家的妇人,嘴里嗫嚅应答,不再来往,但私下仍旧如故,久之,那位也不唠叨,任我交往。
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内心不服,啊呵,这伙人,在你们眼中的这伙人怎样,他们不偷,不抢,不为难政府,彼此聚堆,无非自怨自艾而已,可街坊们手中有权的人却将其视为异类,打入另册,他们天真善良,力盛气足,期待为国服务,可寻不到报国机会,只好眼睁睁容他人顶替自己的入职名额,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清楚,在我的故乡玩伴中彼此都是社会底层人物,彼此都没有显赫背景,在社会上只能逆来顺受,笑脸陪人。细察当时氛围,此辈人等,休想出人头地,每每忆及思及,我就悲愤不已。久之,竟萌生强烈出走念头,以至我后来决绝地走出此地,外出寻求人生发展。
在中国地图上奔腾跳跃,几十年来,先后邵阳、株洲、长沙、北京、深圳、香港,我挨个闯荡,先当记者再办企业,复又记者,码字为生,每次人生跌宕,我都咬紧牙关,坚韧死杠,不思打道回府,挣扎着要混出人样,及至早两年在香港《大公报》退休,定居深圳,即曾官至一类杂志副社长、副总编辑,又曾贵为知名报社栏目主编、高级记者,曾为副厅级待遇,享受疗养保健。仔细悟之,是想着故乡这些底层的昔日玩伴,要为他们争回面子,所以才咬牙永不言败。
徐德福、陈阳林俩兄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