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常宽假之。
淮南王刘长,是刘邦在赵国时一夜情的结果,后来才被追认为正式的皇子。清朝有所谓宗室《玉碟》,专门管理皇帝宗室的户口,比较规范和严格,汉代还是专制制度初级阶段,难免有些粗糙。
刘长的心态有些问题。他的父亲是皇帝,血统绝对高贵,但是母亲没有名分,而且生下刘长以后,即因赵王张敖家臣贯高一案而自杀。血统身份很高,现实的处境又很差,一高一低,容易让人偏狭激愤,心理不正常。举个栗子,《红楼梦》里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也是庶出,心理也成问题。有名分又受蔑视,容易出麻烦。反过来,受到过分的娇宠也是问题。刘长先前是受蔑视,后来在文帝时期,又受到这位皇帝哥哥的格外娇宠,所以两种毛病全有,对心理医生而言,是个典型性患者。
刘长的舅舅叫赵兼,如果严格按规矩,赵还不是刘长的舅舅,《红楼梦》里的贾探春的舅舅是那个“升了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也就是王熙凤的父亲),而她妈赵姨娘的亲兄弟还不配做舅舅,同样,刘长的舅舅应该是吕后的兄弟。赵兼曾经辟阳侯审食其的路子,让他在吕后面前美言几句,认下刘长母子。这位审食其,据说是吕后的相好,用标准的词叫“面首”,吕后称制时曾任丞相。汉初宰相,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灌婴,皆一时人选,个个不弱,其间夹了个审食其,莫名其妙,逻辑的合理指向就是他和吕后不清不楚。对女主不尊不敬,编排绯闻诬名化,是中国政治的传统,吕后多半是第一个牺牲品。就算吕娘娘后宫寂寞,有个面首,按照常情也不会让他抛头露面,出任丞相,相信吕后这点政治智慧还是有的。诛吕党后,这位前任丞相依然活得好好的,没有被清算,也足以证明他与吕后的关系没有那么深,而且做丞相其间也没有什么恶行,否则,焉能活至今日?
刘长熬到出头之日,说他是小人得志也未必准确,但肯定是小心眼得志,睚眦必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后世深受八卦新闻之苦的辟阳侯审食,人家帮忙是个人情,帮不上是个本分,没有帮上你,就要按仇家对待,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是正常人的道理,是杨丽娟的父亲杨勤冀的道理。审食其应该是和刘德华一样冤,但付出的却是生命。
有这么一个精神病,又是皇帝的兄弟,又身怀武功,发暗器的功夫很可能是天下第一,这家伙,搞得皇帝的老娘薄太后都害怕。
刘长有刑事案件在身,这在刑不上大夫的时代,谁是受害者谁就受害到永远了。这还不算完,刘长还越权任命相国和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擅杀有爵位的人。按说,刑事问题,生活问题,腐败问题,上边一般是不会认真追究的,太多了,追究不过来,但对侵犯上边权力的行为是不会姑息的。生杀予夺,这是皇帝的权力,刘长侵犯了,但是文帝到此时,仍然以教育为主,没有采取组织措施。
后来这位王爷胆越来越肥,交结闽越、匈奴,只差公开另立中央了,这才受到惩处。丞相、典客、廷尉、宗正都建议按律杀掉淮南王刘长,文帝赦之,改为流放四川。
这里还要再提一下袁盎,这人确实有一种犀利的作风,见机较深,敢为直言。刘长骄逸时,袁盎劝文帝予以处分;及到刘长被发配,又预见到刘长“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对于这样的心理病人,骄纵惯了,一加挫折,肯定就会寻死。
文帝刘恒听了袁盎的分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只是锻炼锻炼他,让他吃吃苦,学学红军两万五。”
刘长果不出袁盎所料,绝食而死。文帝“哭甚悲”。
结果,凡是沿途没有好好招待废王刘长的县令,全部“弃市”,被杀掉且暴尸于市。
写到这里,我不禁犯疑,如果刘长果然不堪,直接杀也可以,当然一定按个罪名,他自杀了更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就地埋了就罢了,为何要追究沿途官员的责任,他们受到不合情理的处罚,均被杀头弃市,冤死了!文帝追究别人的责任,说明当时刘长罪不至死。最后拘捕刘长的理由是“王……令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稍作细考,即知其为欲加之罪。这种精神病大少爷,里通外国,交结藩臣,蓄谋造反,他有那个能耐吗?
后来,文帝仍然愧疚于心,封刘长的儿子为列侯,并升为王。
之前,有关部门请文帝立太子时,文帝就点到了楚王、吴王、淮南王,这很可能就是一种火力侦察。我要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听到皇帝这种有油没盐的话,一定要连夜写封血书,表态ing,发誓ing,坚决捍卫文帝的领导核心,子子孙孙不动摇。他们不这样做,文帝哥哥就睡不踏实。宗室功勋能诛诸吕迎请我做皇帝,这种事旦开风气不为先,以后迎请他们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
平心而论,文帝是个厚道人,但是,我也和鲁迅一样,不惮以最恶的心来测度做皇帝的人,只要在皇帝的座位上,再厚道的品格也会异化为权力人格,多少众寡而已。
分封制度已经成了斩断皇室亲情的利刃了,形势比人强,中央和地方封国的矛盾已经日益凸显。刘长虽然不至于另立中央,举旗造反,但他持宠擅骄,越权处事,已经对汉帝国形成制度性破坏。文帝枪打出头鸟,灭此精神病鸟,震慑其他鸟,一枪数鸟。
兄弟情谊云云,如果不是从小一个锅里吃饭,一盘炕上睡觉,不会有什么感情的。旧时大家族,妻妾成群,子弟众多,亲近者少,陌生如路人、甚至为仇敌者多。刘邦到处撒种,那么多儿子,兄弟们不在一起生活,各随各妈,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兄弟,见了面,连口音都不一样,说河南话、安徽话以及陕西话的都有,怎么可能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兄弟姊妹那么亲近?文帝宠爱刘长,往好里想,是博个孝悌的名声,往坏里想,也是欲擒故纵的拖刀计。《左传》第一篇叫什么来着,《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和段叔还是一个娘养的,哥哥对弟弟是什么用心?景帝时,与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梁王也是心里有疙瘩。一般的权力是两刃剑,皇权是核反应堆,控制好能发电,控制不好,不论爆炸还是泄漏,首先倒霉的就是至爱亲朋。
文帝的这一番做作,还是没有彻底平息舆论。史载: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闻而病之。心里没病怎么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