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都在做喜欢的事情是什么感觉?
作为驻馆计划的第一位创作者,诗人黄灿然大概可以给出答案。离开都市生活后,他搬进深圳村庄,全心全意地做起了随笔和诗歌的译著。在他看来,顾不得用别人的标准来写诗的时候,真正的诗才会产生,而翻译工作则给了他最简单的快乐。谈到在文学创作中最喜欢的偶像,他竟然从耶稣说起……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黄灿然篇
今年 4 月单向空间与阿那亚联合推出了「驻馆创作计划」,诗人黄灿然是第一位驻馆创作者。驻馆期间,诗人在“孤独图书馆”二楼的书房内,开启了伊朗导演阿巴斯编选的古波斯诗歌集的翻译。
在驻馆创作计划最后的“创作分享活动”上,黄灿然坦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秦皇岛的“孤独图书馆”,他甚至都记不得分享会原定的那句很长的主题——“从秦皇岛到美索不达米亚:来自古波斯的诗意”。
然而,如黄灿然所言,“这个世界总有很多很奇妙的东西”,把人们带到一个相同的地点。对于他来讲这个奇妙的东西是一连串影响了他写诗、翻译以及人生的名字:信仰的创始者耶稣、佛陀,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杜甫,另一个语言世界的诗人拉金、佩索阿、卡瓦菲斯……
▲单向空间 x 阿那亚「驻馆创作计划」第一期驻馆创作者:诗人、翻译家黄灿然
耶稣与佛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
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别人。”
1989 年至 1992 年期间,我二十多、三十岁的时候,两个宗教人物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有一本大陆出版的书,是关于耶稣,尤其是《新约》。虽然是介绍的名目,但是它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新约》的摘录。当时看得我很感动,从此耶稣成为了我生命中经常去想的一个人。
▲《新约圣经》是基督教《圣经》里继《旧约圣经》之后的其余部分,强调耶稣的身份、生平和地位。
再往后一些,我在香港的《大公报》工作。有个同事,他是做校对的,跟我同一个宿舍。他以前好像做过黑社会,后来信佛了,也吃素。因为我生病了,他就经常劝我读点佛经。我很偶然地从他的书架上拿到一本佛传。书是谁写的,书名是什么,我都忘记了,这个同事也失去联系,去了别的地方。
很奇怪,这两本书具体的书名我都不知道,但是后来它们一直影响着我。
▲《大公报》是中国发行时间最长的中文报纸之一,创刊于 1902 年的天津法租界,至今已有百年历史。
这一时期结束之后,大概在我四十来岁的时候,迎来这么一个关头,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与工作的意义。正是在这个关头,我发现,佛跟耶稣虽然差异很大,佛是来自上层的王子,耶稣来自于底层。佛呢,因为他突然悟到,就决定留下来传教,普度众生;耶稣,他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别人。
想到这点的时候,我突然有所悟: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来做点为别人的事情,什么都不计较。诗歌是隐形的东西,而翻译是比较可见的,正因为这样,它没有什么物质、甚至精神的东西。但是,它让我不再去想工作、翻译、其他的乱七八糟的问题,我就用行动来做事情,这样生活就变得简单,思想也变得很简单。
▲黄灿然在活动现场,讲述杜甫对他的影响。
杜甫
“他的倒霉刚好是他的幸运”
我大学的时候读过杜甫的诗,当时很感动。但真正让我对他感兴趣的转折点,是冯至的《杜甫传》。我是在香港一个书店的旧书架上看到这本书,出版于五十年代,还是竖排排版。后来好几次碰到,我就买来送给朋友。书里有很多关于杜甫的苦难的描写,并且没有虚构的成份。书是很小、很薄的一本,因为这样,我开始系统地读杜甫。最终,我在诗歌上也有了一个大的领悟。
《杜甫传》
作者:冯至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应该怎么写诗呢?
在刘宽拍的那部纪录片里,有我读诗的片段。当时我腰椎有问题,所以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非常辛苦,我需要调整身体来读诗。正是因为这样,我读的时候有一种很自然甚至很无助的状态,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发现,我可以读得这么好。这个“好”不是说发音很准,正好相反,它是要突破这些。
好多小城市里面,原来说话都是方言腔,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我前不久回老家,我们那种地方的普通话是最不标准的,但是小孩子说的都是标准普通话。我突然发现,我说的这种带着广普、闽普的普通话,已经快灭绝了,过一两代就没有了。
像我们南方人,读诗用普通话,人家会计较你读得准不准。问题是,当我自己读出那首诗,我才发现,要读好一首诗可能要比写好几首、几十首诗还困难,因为那是一种比灵感还难得的时刻,进入一种极端的最自然的完全没有标准的状态。写诗也这样,大部分人写诗是为了符合一个标准,写出“好诗”。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遇到危机,顾不得用别人的标准、别人眼中的好诗来写诗的时候,真正的诗才会产生。
我们写诗的时候,按别人的方式来写,然后到了某个节点,可能是机缘巧合、或者社会外部的繁衍变迁,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东西才是最宝贵的。你的心理、你的精神、那种忘不掉的、删除不了的、个性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黄灿然和他的洞背
杜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去到哪里写到哪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现在看杜甫是最伟大的诗人,但在当时没有几个人认识他,年轻的同事在背后嘲笑他。他很符合早些年大众心目中的诗人形象:穷困潦倒又可笑的样子。但是,诗人恰恰应该被最伟大的诗歌时代抛弃,他才能真正成为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的诗,经历了三四百年,才完全奠定了他最终的地位,这是非常长远的过程。我所理解的杜甫,他的倒霉刚好是他的幸运。碰到倒霉的事,一辈子都很艰苦,正是在这种完全没有观念和束缚的状态,最终就成了他的伟大。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恰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他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杜甫》
——由黄灿然写于二十年前
▲活动当天( 4 月 30 日)的纪念版单向历。
拉金、佩索阿、卡瓦菲斯
“一辈子就生活在一个地方”
佩索阿与卡瓦菲斯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拉金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受欢迎和影响最大的英国诗人。他们三个人有个特点:待在一个地方,基本上不出外旅行。卡瓦菲斯和拉金都是顶着现代主义的风暴、能站稳脚跟的诗人。他们无所求,只专注于写自己的东西,根本不理会潮流,最后确立了自身非常独特的东西。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城市》
——卡瓦菲斯 著,黄灿然 译
▲卡瓦菲斯( C.P.Cavafy ,1863 - 1933 ),希腊现代诗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少年时代曾在英国待过七年,后来除若干次出国旅行和治病外,都生活在亚历山大。
《城市》是卡瓦菲斯为自己人生写的一个宣言。包括佩索阿与拉金,他们大概是怀着同样的心态,来看待他们的生命与创作。不得不承认,我在香港生活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态。这看起来很悲观,其实很积极,因为它让一个人真正安于自己创作的现状,安于自己对世界的感受,不必去外求。
“有人说我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我想这更多的是指我在文学上的榜样,像卡瓦菲斯、佩索阿、拉金,大半辈子都是沉默的,待在一个地方,不出门,自己干自己的事。比如杜甫,颠沛流离。这些人对我是榜样,也是安慰。”
——黄灿然
编辑|是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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