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京剧名伶的情欲带出时代动荡 ”,戛纳电影节的选片委员会主席皮埃尔·里斯昂如此赞叹《霸王别姬》。
影片讲述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段小楼演生角,程蝶衣演旦角,两人一向配合天衣无缝,尤其一出《霸王别姬》誉满京城。师弟倾慕师兄,然而段小楼最终迎娶了名妓菊仙,自此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生出的爱恨情仇开始随着时代风云的变迁不断升级,终酿成悲剧。
假霸王、真虞姬,是段、程师兄弟俩一生戏剧生涯的写照。两人对戏剧与人生关系的理解有本质不同,段小楼深知戏非人生,程蝶衣则是人戏不分。
回望剧情,影片讲述分了6个时期:北洋政府、抗日、内战、建国、文革、平反时期。
一、北洋政府时期
小石头(小时候的段小楼),作为大师兄,对外为给戏班解围不惜以头拍砖,对内尊师重道甘心挨打,小小年纪俨然已是一副大哥摸样,有胆识也有道德,且对小豆子(小时候的程蝶衣)又有格外的偏爱袒护。
小豆子不堪重压出逃时,都不忘表达对师哥的信任和钦慕,“师哥,枕席底下有三个大子儿,你别忘了”。
小石头唯一一次顶撞师父,是为了爱护小豆子。
“你把小豆子打死了!我跟你拼了!”
“霸王要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我若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师哥年少时的随口戏言,小豆子却将它当做承诺、认真了整整一生。只可惜,师哥不是真霸王,师弟也唯有在戏里能做虞姬,于是师弟陷在戏里不能自拔,饰演虞姬时真正达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程度,每一次唱《霸王别姬》,其实都是程蝶衣所经历的一种重复,只有在舞台上,霸王段小楼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才能享受到这种禁忌的占有欲。
二、抗日时期
长大后的程蝶衣依然惦念他的“正宫娘娘”,惦念他师哥的人和心。
“蝶衣,那儿现在成了棺材铺了。”
“我昨儿刚去的。”
“又去找那把剑了是不?早不知卖哪儿去了。”
程蝶衣眼里只有京戏和师哥,他的戏与现实相通。但段小楼清楚,自己是在“凡人堆”里,戏里戏外不同。
“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唱红的了?不就凭了师傅一句话?”
“什么话?”
“从一而终!师哥,我要让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蝶衣,你这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
段小楼之后迎娶了名妓菊仙,致使程蝶衣认定菊仙是可耻的第三者,使段小楼做了叛徒,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的爱恨情仇自此展开。
“黄天霸和妓女的戏不会演,师父没教过。”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别动,这是真家伙!”
宝剑,对于段小楼是演戏的道具,是戏外;对于程蝶衣却是积年累月的真实爱意,是戏里。蝶衣赠剑并不是想提戏,而是想提起他们曾经的约定和情意。
“你认认。”
“好剑!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
“人生在世如春梦。”
“您且自开怀吧。”
“且自开怀饮几盅。”
忽然,漫天传单撒落,戏场哗乱。程蝶衣熟视无睹,兀自唱《贵妃醉酒》,观众们渐渐止了喧哗,定了睛神。
尔后断电灯灭,戏场又乱。程蝶衣依然无睹,旋转舞蹈,长袖纷飞。灯光乍复,台上正是绝代风华,袁四爷肃然起身,寂寥的掌声渐渐变成雷鸣般的喝彩,日本人青木三郎也移开军刀、脱下手套鼓掌致敬。程蝶衣酡颜伏地,犹在戏中。是程蝶衣的高光时刻。
此戏恰合程蝶衣的心境,挚爱被他人夺走,蝶衣唯有在戏里一醉忘怀。是片中最美的情境。
日本人拘禁事件后,段小楼被菊仙劝退戏坛、吃喝嫖赌、当了行头、玩蛐蛐不作为;程蝶衣失意、抽大烟伤嗓子,两人双双堕落。程蝶衣在街头抽烟时,依稀又响起糖葫芦的叫卖声,恍然忆起童年时少有的短暂美好。
“程蝶衣,当初是你师哥把你成全出来了的,现在你师哥不唱戏了,你也该拉他一把吧!快着点啊,给我动手啊!小豆子,小石头,你们俩起小这点故事,话说来长啦……到了这时候就不忍心了?我叫你纵着他,我叫你护着他,我叫你看着他糟蹋戏!”
情谊何深,蝶衣不舍得向小楼下手,两人双双挨打。
三、内战时期
程蝶衣被以汉奸罪抓走,菊仙在官兵和戏子们的哄闹中流产,段小楼在师弟和妻子之间两难。程蝶衣得救后,段小楼留在菊仙身边。菊仙出于母性的觉醒和遭受时代的压迫,已然开始对程蝶衣产生同情心。
“你这个师弟呀,也不知道这世道跟他找别扭呢,还是他跟这个世道找别扭。”
“这林黛玉要不焚稿,那叫什么林黛玉呀。”
把程蝶衣比作林黛玉,是女性化的,是与以段小楼、袁世卿为象征的男性对位。 此时的程蝶衣即失去了段小楼的照护,也缺少母性的爱,是个没有家的人。
在他身边的唯有商人那坤,而商人对戏子的爱护可靠吗?不啊,虽是博其一乐,但戏谑之间,扇子便撕了。
四、建国时期
虞姬再次把宝剑赠给霸王。虞姬西装革履,霸王是个卖西瓜的糙汉。
“哎哟,这水流千遭,到了还得归海不是?虞姬跟霸王说话,中间还得隔着条乌江啊?”
与“劳动人民”讨论现代戏时,程蝶衣和段小楼对戏剧艺术面临意识形态整改时的态度发生分歧。虞姬已经失去了根,没有家,没有许多顾忌,只有不屈的戏骨。霸王则见到菊仙送伞,便知要向威权妥协,此时他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对菊仙所代表的世俗生活的牵挂。
五、文革时期
“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全民生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统治,对人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观念的压迫和收束,对灵魂的囚禁和收割。
“我怕,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处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
“你跳呀,我在那儿呢。”
“你不在那里,你不在那里,小楼,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菊仙的政治敏感性告诉她,暴风雨已经来临,她知道自己妓女出身的政治危险,担心段小楼会在这场暴风雨里站不住脚跟,抛弃她、负她。他们唯有用激烈的性爱释放压力。
“段小楼,你是霸王吗?”
“不,不是。”
“你不是一直是霸王吗?”
“那都是戏,不是真的。”
再三声明,戏里的霸王不是真霸王,段小楼经不住现实里过于严酷的摧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揪出黑帮,斩断黑手!揪出伸进文艺界的黑手!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牛鬼蛇神们正当道。
“他是个戏痴,戏迷,戏疯子!”
“谁?说清楚。”
“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戏的,他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他都卖命地唱,玩命地唱!”
“避重就轻,你不老实。”
“段小楼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抗日,抗日战争刚刚开始,他就给日本侵略者唱堂会,他,他就,他就当了汉奸。”
“打倒程蝶衣!”
“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北平姓袁的反动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戏,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给地痞流氓唱,给宪兵警察唱,他,他给大戏霸袁世卿唱!他抽大烟,他抽起大烟来没命,不知抽光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和汗。”
“揭,揭实质问题!说!”
“他为了讨好大戏霸袁世卿,他,你有没有?他给袁世卿当,当…你有没有!你当了,你当!”
段小楼揭发程蝶衣是“戏痴”、“戏疯子”,“只管唱戏”,“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他都玩命地唱”,而这正是对一个艺术家的绝烈赞许,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艺术热爱的成全。
没有比政治更能放大人性的了。在极端条件下,段小楼被迫伤害自己最爱的两个人,不能完全怪个人,更多是因乎苦难的时代。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段小楼,你,你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报应。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报应,报应!”
程蝶衣所爱的人,在时间的洪流中一一背叛他:妓女母亲(把他卖给戏班)、师父关爷(把他卖给张公公)、徒弟小四(篡位、迫害)、师哥段小楼(把他卖给红卫兵),或者还能加上商人那坤(出卖蝶衣所爱的段小楼)。就连京戏艺术,在现代戏时代也背叛了他。
“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一方面,程蝶衣犹如仍在戏中,另一方面,是段小楼作为父性形象的崩塌,导致程蝶衣的心理崩溃。“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蝶衣身在棘丛,最后记挂的仍为京剧传承,京戏的存亡关乎蝶衣自己构建的人戏一体的精神世界。
六、平反时期
自文革过去11年,大约是到了平反和改革开放的年代。
段:“二十一年了。”
程:“二十二年。”
段:“对,二十二年了,我们哥俩也有十年没见面了。”
程:“十一年,是十一年。”
段:“是,十一年,是。”
十一年后重逢,程蝶衣的时间概念很清楚,他对时间有明确的感知,时间的流逝未能让他模糊对过往的记忆。
“大王,汉兵他……他杀进来了。”
“在哪里?”
如果在折子戏中,此处情节应是:霸王不知有假,转身看去,“待孤看来…”,待他方一回头,虞姬即抽出他腰间宝剑,未几,项羽意识到受骗,忽一低头,惊见腰间抽空的剑鞘。而此处段小楼却用了白话文,小楼一直清楚戏与现实间的区别。
这段情绪戏超级精彩,蝶衣前后连问了5遍“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小楼“妃子,千万不可”,是虞姬欲死,霸王不让;亦是虞姬求“情”,霸王不予。中间小楼调笑蝶衣“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 又错了!”,蝶衣喃喃自述“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程蝶衣大半生都活在戏梦里,在他对霸王的幻想里,在自己模糊错位的性别里,终于明白个人感情追求和艺术追求与现实的差异,唯有戏属于他。
“来,我们再来”,于是投身戏中,化作虞姬拔剑自刎,在蝶衣生命的终结处,他才算“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还是在戏台上,还是在“霸王”身边。现实与戏剧失去了边界,蝶衣用自身成全了艺术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