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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河镇距滜峪关三百来里,沈红玉拾掇了些盘缠,只身背了个不大的包袱,连日的赶路,夜里也顾不得歇,终是在第三日直抵滜峪关城内,那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顾不上喘口气,也没寻个客栈缓缓脚,拿着官府几日前托里长捎给她的殉国讣告,直奔义庄而去。
她是来认尸的。
蒙古鞑子在大梁太祖年间就被赶至阴山以北的草原一带,自此之后,便连年向我朝上贡。可近年来,随着蒙古新主额术的把政,这个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快速地发展壮大,且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地强越阴山,骚扰我边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恨不能发。
大梁朝政受保守派把持,现任君主代宗皇帝,只知一味退让,这一退再退,就退至了滜峪关。
一月前,蒙古鞑子忽然集大军来犯,欲强度滜峪关,大梁情急之下匆忙应战,死伤惨重,三万大军,生生折了一半,才堪堪守住了滜峪关。
战后,官兵清点伤亡人数,着尸官清扫战场,并运尸至官府义庄,最后制成殉国讣告,下发至殉难者亲属,嘱其来认尸招领,落叶归根。
沈红玉就这么来了。
已近戌时,天渐渐暗了,沈红玉终于打听到义庄所在,而那里却大门紧闭。
她犹豫着,终是抬手叩门,一下又一下,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终于,差役打开了门,嚷嚷道:“敲什么敲,没听见都开始打更了么?明儿再来吧。”
沈红玉通红着双眼,看向差役道:“我是来认尸的,我家的叫……”
差役不耐烦地打断她:“到这地方的,谁不是认尸来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咱官爷怕是都落榻了。”
还不待沈红玉再说什么,里头有一道声音传来:“放她进来吧。”
尸官老爷年约五十许,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赶了夜路,眼珠子通红的娘子,不由地叹了口气,问:“告书可带来了?”
沈红玉点了点头,从衣袖内取出告书,递给尸官。
尸官老爷看到她递来告书的那双颤抖的手,一时间也是心生怜悯。
拿过告书看了看,尸官问道:“你夫家是……”
“他叫李邑。”沈红玉说着,掉了滴泪,慌得着衣袖擦了去。
尸官又叹了口气,道:“你随我来。”
沈红玉跟着他来到了殓房,尸官拿钥匙打开了门,随后指了指道:“喏,都在这了。”
沈红玉抬眼朝里看了看,偌大的殓房,一排排尸床整齐地陈列,每具尸身上附着白布,一旁还有贡桌,上面点着两只蜡烛,许是这些人都是殉国而死,因此才有长夜明烛供奉超度的规矩。
“战场上刀剑无眼,能得具全尸已是不易,那些身份确定,能辨得清面目的已然送至各家,里头这些个……哎,你自己亲自去瞧吧。”
尸官守在门外,沈红玉独自进入殓房。
夜色已浓,贡桌上的白烛燃着幽幽的光,整间殓房显得阴森可怖,她缓缓走过每一张尸床,掀开白布,这些尸身,有的断臂残肢,有的下身缺损,有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根本识不清样貌。不过,这些于她都无碍,她的相公,她闭着眼也能识得。
许久,沈红玉出来了。
“官爷……那里头,没有我家相公。”
“没有?”尸官震愕,紧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当日清点战场,所有牺牲将士之骸骨均已造册,里头这些是身份难辨无人招领的,若是没有,那就是尸骨无存了。”
听到“尸骨无存”这四个字,沈红玉晃了下身子,她竭力稳住身体,忍着泪道:“许是……许是官兵清点遗骨时,漏了…….”
“这不可能。”尸官当即否定,“死者为我大梁英烈,如此要事,怎容出错……”尸官沉吟良久,又道,“如若不是尸骨无存,那便是投敌叛国了。”
沈红玉猛然抬头,睁大了眼。
“哎……说起来,这事本是不该再提起。滜峪关一战,事发突然,我大梁起初溃不成军,弹尽粮绝,等援军赶到时,发现我军将士已多数丧生,蒙军仓皇而逃。不过,据后来有幸生还的士兵说,蒙军溃逃之前,曾对我俘兵大开杀戒,生剐其肉,剥其骨,啖其血,残忍至极……”
尸官说到这,深恶痛绝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如此,便有一人禁不住这嗜血一幕,投降了蒙军,跪求保命。恰逢此时,有援军赶至,此人自知在众人面前已成叛国之贼,便央求蒙军,随他们一同逃了。且因着这事,是我大梁之辱,犯不着因他一贼人而毁了全军士气,便压着此事,没有对外散播。”
沈红玉头脑顿时一空,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良久,她突然醒悟过来,急急道:“那生还的将士,可有说那投降之人叫什么名字?”
尸官摇了摇头,“战事紧急,军队大多临时组编,一个队里互不相识也是常有的。”
沈红玉急忙又问:“那官爷,您可否告诉我,生还的这位将士现在何处,我须得找他当面询问此事。”
“我只知那人属左军二都,都头是蔡正,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沈红玉低头,正欲言谢,却瞧见面前的尸官老爷突然瞪圆了双眼,目眦欲裂,颤抖地指着她身后,惊恐地喊道:“诈……诈尸啊!”
沈红玉心里一颤,转头就看到殓房内,一张尸床上,那具尸体已坐立而起,整个面部刀伤错落,他正扭着头看过来,眼睛霎时对上了沈红玉,赤红的眼珠一瞬间紧紧地锁住她。
沈红玉被这双眼睛这么注视着,心里莫名地跳动不已。
2
眼下已是夜静更深,她从义庄出了来,此刻需得找个客栈住下。盘缠在赶路的这几天,虽说已极是苛省,但也所剩无几了。
沈红玉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他片刻,平静地问:“你究竟是人是尸?”
方才在义庄里,尸官老爷和两个衙役已是被他吓得目瞪口呆,惊得都不知如何反应。
她从前也是惧怕这些个鬼碎阿物,可如今,她的相公生死未卜,恐也是不幸沦为其类,更甚者,怕是连尸身都难以保全。
身后这物打从尸床上坐起,眼神就没离开过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离开义庄,就这样一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
听到她出声问他,倏地停下脚步,低着头不言不语,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起来有些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沈红玉试探地问道。
他愣了下,随即摇了摇头。
沈红玉皱眉,不明其意。
“你不说话,我就暂且唤你阿物。”
不知怎的,她一看到这双眼睛,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伤痛。眼前的这张脸伤痕累累,不辨相貌,可即便这样,她也能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她相公。
沈红玉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布巾递给阿物,令他将脸遮住,他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去,免不了将人惊出个好歹。
二人进了一家客栈,掌柜的见他俩一起,道是夫妻二人,于是自作主张地开了一间房。
沈红玉拿过房牌,皱了皱眉道:“我们不是夫妻。”
掌柜的抬眼仔细瞅了瞅这二人,讪笑着正要说给他们开两间房,谁知沈红玉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男人说了句“走吧”,就领着他去二楼,径直进了客房。为了节省盘缠,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掌柜的讷讷看着这二人,一脸莫名地咂嘴道:“嘁,还说不是夫妻,不是夫妻住一间房,八成又是两口子拌嘴,正闹着呢。”
进了房,沈红玉着店小二上了些简单的吃食,她本就是农家出身,于吃食方面并不讲究,拿了一个馒头就吃了起来。嚼了几口又忽地想起一直呆立一旁的那人,沈红玉心思转了转,张口招呼道:“阿物,你也来吃点。”
阿物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良久慢慢上前去,坐在她对面,也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
沈红玉看他嚼着嚼着就咽了下去,原本提着的心霎时放了下来。
和寻常人一样吃饭,应该就不是什么诈尸,也不是什么鬼碎之物了,那他为何会出现在义庄的殓房内,且面上全是刀伤?
沈红玉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她有一特别之处,观察力极其细致入微。她忽然想起方才在义庄所见,贡桌上摆放的贡品,从摆放的角度来看,每一种都有些许残缺,不仔细看却是察觉不到的,依着规矩,这种贡品每日都需撤换,因而里头的官差察觉不出也是正常。阿物若躲在其内,每日偷食贡品,也是不无可能。
依她看,里头的尸体应俱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阿物也不出其外。如今,只有这一种可能,阿物被尸官们带至义庄时,侥幸还留有一丝气息,最终靠着吃食供奉活了下来。
只是,他为何不向人言明,回家与亲人团聚呢?
“阿物,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为何会出现在义庄内?”
阿物吃着吃着停了下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沈红玉心里有一些明了,许是此前伤得太重,不记得事了。
饭毕后,沈红玉令小二烧了些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却见阿物自顾自地走向门边的一方矮榻上,直直地坐在那。这一动作,竟生生刺痛了沈红玉,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她也慢慢地走向卧床,和衣仰面躺了下去,劳碌了许多天,从心里到身体俱是疲惫不已。
她想起了自己的相公,他们成亲有五个年头了。她祖祖辈辈都是洛河镇的村民,而李邑自小长在一处庄子里,据说是京里某个大户人家在乡下设的庄子。而李邑的父母则是庄子上的仆役,父亲早年病故,母亲也在他十六岁那年撒手去了。李邑自小读书习武,身上自有一股难得的温润正气。
沈红玉的身世同他也差不了多少,父母早年逝去,自幼随叔父一家过活。早些时候她就识得李邑,同处一个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总能路过庄子瞧他一眼,他有时在温书习字,有时在练武,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注视了许多年。
直到有一天,庄上的李管家找到了她,说她老实本分,识人知礼,要将她许给李邑。沈红玉从来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天,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心心念念的人,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她左等右盼终于迎来了那一天,大红盖头,良辰美烛,只是……
沈红玉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沉睡了过去,等到第二日,刚一睁眼,便看到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她榻边,盯着她看。
“你,哭,了。”一字一顿,声音干涩而沙哑。
沈红玉愣了,半晌才道:“你会说话?”
阿物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沈红玉揉了下红肿的眼睛,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流泪昏睡到天明了。
“别揉。”阿物看着她道,转身便出去了。
不多久,阿物端着脸盆进来了,他用热水湿了下巾子,然后拧干,来到沈红玉面前。
“拿热巾敷一下。”
沈红玉看着递到眼前的热巾,很久才接了过来,她将巾子敷上双眼,又仰面躺了下去,心里开始琢磨一些事。阿物因着受伤不记得过往,但想来必也是滜峪关一战的士兵,说不准与李邑也是相识,如今蒙难,虽说多有不便,但让他暂时跟着也未尝不可——她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身旁有个人也总是好的,况且,她还要留下来继续寻找李邑。
想到此,沈红玉心里猛地一痛,是尸骨无存还是投敌叛国,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阿物。”沈红玉唤道。
“嗯。”
“我相公在滜峪关一战上罹难,不管他现下是人是尸,我都要去寻他。”
沈红玉揭开巾子,坐起身,看着他道:“你如今记忆丧失,无家可归,你可愿跟着我?”
阿物想也未想地便点头,“我愿跟着姑娘。”
沈红玉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我不是什么姑娘了,我夫家姓李,叫我李娘子吧。”
3
大梁军队的营地此刻仍驻扎在滜峪关外城的滜河附近,以备随时应战。沈红玉想着,先去营地找到左军二都的都头蔡正,向他打听生还的将士,她要亲自询问当时的情景,说不定能从中得到李邑的线索。
从这儿到营地有七八余里,虽说不远,但也不近,且北方多旱,道途砂石,寒凛风紧,沿路上想是没有客栈茶肆一类。
临行前,沈红玉备了些吃食和一些打点要用到的银两,沈红玉剩下的盘缠本就不多了,她也不知能坚持多久,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
“阿物,”沈红玉掏出了一些碎银递给他,“我明日要去外城营地,你拿着这些银子,暂且留在客栈等我。”
阿物顿了顿,推开了沈红玉递来的手,“我与你一同去。”
还不待沈红玉拒绝,他又道:“掌柜的说过,这一带贼寇颇多,路上就你一孤身女子,怕是到不了营地,我……”
阿物看着沈红玉道:“我不能让你一人去。”
“阿物,”沈红玉抬起头,红了眼眶笑着,“等我寻到李邑,叫他帮你找寻你的家人,这样你便可以一家团聚。待养好了身体,恢复了记忆,又可以到战场上杀贼,你说可好?”
阿物沉默了良久,叹道:“你怎的又哭了?”
沈红玉低头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而笑道:“好了,我不哭了,李邑此前最是不喜见我哭,时候不早了,我们赶路吧。”
由于银两无几,沈红玉也没雇辆马车,两人就这样匆忙上路了,直至天黑之前,才出了滜峪关城门。因着当时已过了落钥时辰,特殊时期,为了避免过往杂人进出城内,这些时日,城门都早早落钥。沈红玉掏了些碎银递给门役,这才通融放行。
一整日几乎没歇脚,沈红玉一刻不停地赶路,几欲耗尽了力气,她恨不得自己能健步如飞跨越到军营。
“你已经走了一整日,该停下来歇息了。”阿物看着脚步有些踉跄的沈红玉道。
沈红玉似是没有听到,仍旧喘着粗气,脚下不停。
“夜晚风大,这里偏僻,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去找个山洞。”
沈红玉依旧充耳不闻,朝着前方赶路。
“沈红玉!”
阿物忽地一声大喝,一把拉住了她,有些恼怒地道:“就算你急着去找李邑,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沈红玉拂掉了阿物箍着她的手,“叫我李娘子。”
“好。”阿物败下阵来,“李娘子,我们去寻一处落脚的地方,第二日再赶路,好不好?”
风越来越紧,夹杂着雨雪,沈红玉停了下来,冷得抱紧了身子,无奈点头。
阿物脱下身上的衣服,不容拒绝地裹在了沈红玉的身上。
他们寻到了一处山洞,洞口杂草丛生,极是隐蔽。
洞内,地上铺有一层铺盖,像是此前有人待过。沈红玉一时间疲累至极,虚软无力地躺在上面。
阿物拿出包袱,从里面掏了些吃食和水递给沈红玉。
“阿物,你也吃。”
“我不饿。”
沈红玉抬头,看了看他深红的眸子,“你陪我走了一整日,滴水未沾,怎会不饿?”
这时,雪花越飘越大,伴随着冷风,飘进洞内,洞口的野草终究挡不住这北地的极寒。
阿物淡淡道:“我真的不饿。”
转身去往洞口,席地而坐,身子直直遮蔽了外面的寒冷,风雪全盘洒落他身上,他的睫毛上也粘了碎雪,眼珠还是赤红,脸上的刀疤依旧清晰骇人。
沈红玉就这样躺着,微眯着眼看着他。
“阿物,你也歇一会儿吧。”
阿物偏头看了她一眼,道:“我不累。”
沈红玉看着看着他,便笑了,“不饿也不累,阿物,你究竟是人是尸?”
阿物转过头,看着外面大雪漫扬银装素裹的草木山岭,也笑了,冷峭的脸上勾起一侧唇角,“是真的,我不饿也不累,不吃不歇,于我也无碍。”
沈红玉感觉整个身子愈来愈烫,头脑渐渐昏沉。
“阿物,你说,他是死是活?”
许久,阿物轻轻问道:“你希望他是死是活?”
沈红玉深深闭上了眼,叹道:“是啊,他若是活着,极可能已经成了叛国之贼。若是死了,那他当真便是尸骨无存……”
阿物来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心中有些焦急。
沈红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泪眼模糊道:“李邑,你别走,别走好不好……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不管你心中那人是谁,我仍旧……仍旧是你的娘子……”
阿物怔在那,看着她又冒出的眼泪,伸手轻轻地抹去。他抬起她冷得哆嗦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外面风雪覆盖苍茫一片,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二人互相取暖,怀里的沈红玉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李邑的名字。阿物想着这个叫作李邑的男人,很久很久,突然眼睛泛起一丝水光。
4
已近天明之际,营地里传来一阵嘈杂,守夜的士兵在昏昏欲睡中被惊醒。
“这位兵爷,能不能行行好救救她,她受了风寒,急需医治。”
士兵被扰了好觉,有些气急败坏,看也不看就道:“这里是军营重地,岂是你等说来就来的地方,还不赶紧退开。”
阿物看着沈红玉烧得愈发通红的脸颊,心急道:“她是滜峪关一战中牺牲将士之妻,这次是来寻丈夫尸骨的,一路寒冷饥饿,再不医治的话,恐怕就……”
士兵一听说是牺牲将士之妻,这才留意了一下他怀里的人,思忖了片刻,自己也不好做主,道是要进去请示军总的意思。
沈红玉醒来的时候,已是身在营帐之内,阿物端着药碗坐在她旁边,见她醒了,舀了一勺药轻轻吹凉,然后递到她嘴边。
沈红玉头一偏,问道:“我们已经到军营了么?这是第几军,有没有找到左军二都?”
沈红玉刚一醒来,顾不得自身还感染着风寒,开口就问此事。
阿物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碗里的药,良久出声:“先喝药吧,病好之后,我们便离开这。”
“阿物,”沈红玉皱着眉道,“我来此便是找寻李邑,现下还不知他是生是死,怎么能离开呢?”
阿物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
“你若不想跟着我,也可以……”
“李邑已死,尸骨无存。”阿物抬起头直直对上沈红玉的双眼,“你找不到他的。”
阿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眼睛空无一物,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
沈红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你见过当日生还的将士了?他这么告诉你的?”
“是。”
“你胡说!”
沈红玉突然大喝出声,她赤脚下床,红着眼睛看着阿物,“你骗我的对不对?李邑根本没有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要见那个士兵,我要亲口问他。”
“蔡都头。”这时,外面的守兵突然唤道。
帘子掀开,一个年约四十模样刚正的人走了进来,这便是左军二都的都头蔡正,此前亲眼目睹那叛逃的士兵,就隶属于他的都营。
蔡都头打眼看了下神情憔悴的沈红玉,叹了口气,“你便是李邑的妻子?”
“是,我是李邑的妻子。”沈红玉急切地问,“蔡都头,您可是有李邑的消息?”
蔡都头摇了摇头,“我已询问过当日有幸生还的士兵,他并不识得叛逃的人。”
“其余的将士呢?也无一人识得?”
“当日战场混乱,我军又是溃败之势,军队早就乱了编制,竟无一人识得叛逃之人的身份……哎……”说到这,蔡都头又是一声哀叹,接着道,“别找了,如若真确认他投敌叛国,你必也会受到牵连,你孤身一女子,想来也不容易,哎……回去吧。”
蔡都头看着沈红玉,满含同情。
沈红玉听了他的话,突然笑了。她想起,和李邑婚后的那些并不甜蜜的日子,李邑话不多,也不爱笑,可她的目光却总爱追随着他,每日望着他读书,望着他在院子里习武。他虽是草芥贫民,但心中仍存有抱负。
这些年,蒙古鞑子时常越界骚扰边陲,他们居住的洛河镇也一度险遭凌辱,眼下外族欺凌,大国虽大,但积贫势弱,朝廷广泛征兵,鼓励武考。李邑由此中了武举,两年前应召入了军籍,从此便久居营中,偶尔归家也仅能停留一两日,依旧是相顾无言。
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李邑临行前曾对她说过,驰骋战场,杀敌擒掳是他一生的抱负,他定要凭借自己的才能,从无名士卒一步步攀爬到大梁的英勇大将,将外族驱逐出境。
沈红玉转身,看向蔡都头道:“我倒是希望,他真的就是叛国之贼,这样,他便还有活着的可能,只是……”沈红玉低下头,眼睛盈满泪光轻轻道:“他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叛国?”
一旁的阿物听了她的话,突然抬头看向沈红玉,身子竟有些颤抖。
夜了,沈红玉和阿物在营中住了下来,此前,阿物对人只说是沈红玉的娘家大哥。蔡都头这人面善心慈,将他们给安顿了下来,并且还言不论李邑是不是那日的叛逃之人,沈红玉总是无辜的。
沈红玉仰面躺在床上,漆黑静夜中,她睁着明亮的双眸,心中闪过无数种想法,然而理智告诉她,李邑绝不会叛逃,他必已是……已是凶多吉少。最终她闭上眼,对守在一旁的阿物道:“我要重新清点一次战场。”
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阿物转身来到墙角,慢慢坐了下来,平静道:“收尸的官差已然清理数遍,你再怎样也是无济于事,自欺欺人。”
沈红玉咬紧了牙关,突然坐起身,拿起枕头一把砸向坐在墙角的阿物。她性子一向安静沉稳,为人和气,在村里时从未和谁置过气,而眼下却因为阿物的一句话就失了分寸。
“你为何总是阻碍我去寻找李邑?我已说过多次,你若不愿跟着我,大可以随时离去,不必在我眼前总说这阻挠之语。”
夜色浓郁,营帐里没有燃烛,可阿物却可以清晰地看到沈红玉的脸,那张脸已日渐消瘦憔悴,眼眶下青影沉沉。,他知道因着李邑之事,她已多日未曾安歇。
想到这,他搭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本就赤红的眼睛因为隐忍而几欲滴血。
“我并非有意阻拦你。”阿物缓缓道,“我也曾是战场上的一兵,在这场战争中,尸骨无存的无名小卒又何止李邑一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家有妻儿上有高堂……”
阿物说着,慢慢把头低在了膝上,轻叹道:“是战争,自然免不了流血牺牲,且依大梁惯例,战后清点遗骨由官方专人负责,必会反复探寻,绝无遗漏……”阿物顿了顿,抬头看向沈红玉,声音开始颤抖,“李娘子,李邑必然已非全尸,你又何苦这么执着?即便寻得他的零星尸骨,也是徒增伤心。大梁将士本就该守卫疆土马革裹尸,纵然被弃南北,横尸东西,那也是他的宿命。”
沈红玉听了他的话,沉默了许久,眼里光影粼粼,她起身缓缓走过来,来到阿物面前。阿物仰头看着她,两人在黑夜中静默相望。
“尸骨无存的不止李邑一人,可我的丈夫,却只有他李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他找出来。”
5
沈红玉向多名士兵打探到当日战场遗址之所在,然后根据一些亲历的士兵口述的线索,划定了一个李邑尸骨可能出现的范围。
距战事结束已过去一月有余,期间经历了风霜雨雪,清理修整,并且据一士兵所言,有部分将士骸骨缺损,已就地掩埋。
沈红玉打算就在这片战场区域挖地寻尸,她顾不得去考虑即便挖出众多尸骨,又如何辨得是否是李邑,她只知道不能放弃任何一丝机会,她不能让他的尸骨流落在外,她要带他回家。
阿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拿着铁锹一抔一抔地掘土,远处甚至有数名将士同她一样,各个拿着铁锹在奋力地挖。这几日,沈红玉苦寻丈夫尸骨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如同阿物所言,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尸骨无存者何止李邑一人,但能像沈红玉一样执着坚定苦寻尸骨的,却只有她。
虽然人人都觉得沈红玉能寻得尸骨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但心中都对她充满敬意,甚至也不惜为此出一份力。
“你怎么如此傻?”阿物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禁有些愕然。
沈红玉没有理会他的话,手中的动作不停,一下接着一下地铲土,额间已布满汗珠,脸上甚至没有丝毫表情。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多么艰难,甚至多么可笑,她也要找到李邑,不见到他的尸骨,她始终都不能认定他已阵亡。
阿物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一把抢过铁锹狠狠地扔到一边。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李邑他根本不是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