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对诗词的回忆，在脑中一向凌乱而华美。
小学时候读教材中的古诗，就天然地爱上了它。不知是因为它词句好，还是因为它音节谐调，总之就是很喜欢了。记得平生读过的第一首大概是《登鹳雀楼》，鹳雀是种什么鸟，我至今仍不清楚，哪怕查了字典，也觉得矛盾。依字典的说法，鹳像鹤；而雀者，小鸟也。鹳雀到底是大是小？古人为何肯为它特意建一座楼阁？都难以索解。又一次去武汉登了黄鹤楼，黄鹤一直饱有仙气，是有资格的。而鹳雀也有仙气么？我曾经写过一篇随笔，考证鹳雀其实是一种很大的神鸟，但也不能自信是对的。
总之，《登鹳雀楼》这首诗不但是唐人的压卷之作，对我来说，有莫大的意义。
不过像我这样蓬门小户出身的人，有诗读的机会实在太少，家里除了课本，哪里还能找到带字的东西？所以，灿烂的童年时代，我没有记诵到几首诗。中国人一直生活在衣食困顿之中，对纯粹的美并没有任何渴望。过年时裁剪几件新衣服穿，四处串门，当然也不能说不是追求美，但这种美并不纯粹，还停留在简单原始的生存层面。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上历史课时，听到李清照、辛弃疾其人，书上介绍说，他们是伟大的词人。我想，词人是种什么东西，读了几首词之后，很不喜欢，猜测他们大概是没有本事把句子写得整齐的一类。我那时觉得，句子能写得整齐才叫本事。词人的文化修养肯定要低一些，所以，遣词造句的本事也要低一些，句子才会写得那么参差。
曾经很垂涎初中同学家里的《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苦苦哀求他们借给我看，但总是不肯爽快。高一的时候，不怎么爱看那些书了，向同学借书的难度一点没有降低。有一次，某个同学破天荒慷慨地借给我看一本《白居易的故事》，故事本身倒没什么，但我被里面摘录的部分《长恨歌》迷得七巅八倒，写得多美好绮丽啊，自然很有看到全璧的渴望。我知道他有，然而他就是不肯借给我看。还记得有一次元旦联欢，他表演的节目就是朗诵李白的《将进酒》，其实具体内容我没听清，只记得节奏铿锵，长短句高低错落，非常好听。我又求他把全诗给我看看，仍是无功而返。
那时好些同学都有一个私人的小笔记本，上面抄满了我们引以为自豪的知识，什么世界七大奇迹啊，各国国花啊什么的，我也向他们借来过录。因此有些东西虽然很拗口，我却现在还能倒背如流。同桌是江西第四机床厂的，说是可以从厂里图书馆借书，他为人不错，有一天他从厂里借了一本唐人绝句选给我，我如获至宝地看了好多遍，那可能是我读过的第一本完整的古诗选，以至于现在还能背诵书中很多蹩脚的赏析段落。
但最有印象的是后来他抄给我看的一些词，其中有三首至今在脑中还栩栩如生：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简直是震惊了，这些古人，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句子，写得这么好，这么美，这么直透人心，就算句子参差不齐，又算得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词是按照词牌来填的，是什么词牌，就得按照规定的字数来，并非人家语言能力不行，写不到诗那么整齐。
我日渐发现词是比诗更让我热爱的一种文学形式，热情像天风海雨一样笼罩了我得心灵。从此之后，我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南昌市的书店，用妈妈给的微薄零花钱买了好几本书。第一本就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绿皮的《白居易诗选》，回到家，我首先翻到《长恨歌》，一口气读了下去，不过瘾，再读一遍，还不过瘾，三读。很快我发现把书扔下，也可以琅琅上口了，那时记忆力好，似乎很少有诗词经得住我三读。
这本《白居易诗选》成了我中午课间的消遣，但过了一段时间，又感觉很不满足，打算去寻找新的货源。有一天我来到了新华书店，在开放的书架上翻到一本徐中玉编的《大学语文》，发现里面有我早想睹之而后快的《滕王阁序》，还有李煜的两首词《虞美人》《浪淘沙》，心中大喜，认定世上绝对不会有比它们还经得起诵读的文章，然而翻翻书价，要两块钱，又凉了半截。我买不起，于是站在书架边，也不理会别人，把整篇《滕王阁序》和李煜那两首词硬生生背了下来，然后满足地回去了。
这是一个很难忘怀的记忆，后来我还在书店的书架边强记过几次，直到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多了些，我才相继买了花城出版社的“巾箱本”《宋词》，上海古籍的绿皮普及本《诗经选》《楚辞选》《唐宋词一百首》，红皮普及本《读词常识》《读曲常识》，这些宝贝我都偷偷藏在自己放课本的抽屉里，上面用正经书盖住，但是有一天仍被铁公鸡爸爸发现了，他暴跳如雷，把它们沿书脊全部撕成两截，上面还书下了他怒气冲天的评语：“看淫词艳曲，浪费青春，浪费生命，可耻可悲！！！”三个重重的感叹号，触目惊心。这种夸张的文风和标点符号的使用方式，不知道是不是他闻革中从各个围墙上的大字报中学来的。
我没有任何能力和他对抗，只能含着热泪把那几本凌乱的精神财富偷偷捡起来，用胶水粘上，重新收藏。能做到这点，还得感谢铁公鸡一向的悭吝，虽然那些“毒草”书为他所不喜，但毕竟是花钱买来的，也不算真正的黄色书，他撕的时候肯定就给我留下了粘合的余地：不管怎样，钱不能白白浪费掉。我肯定，这种猜测没有冤枉他。
有时我想，美国人为什么不十几年发明互联网呢？只要鼠标一点，无论怎样华美的古代文学典范作品都出来了，那样的话，将会满足多少孩子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