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和议是非:秦桧是大奸臣还是大忠臣?

秦桧:和议之谤华说

秦桧一生最大的事业,是力主宋金和议。

这一事业带给秦侩的“生前身后名”,有天壤之别: 因为和议,他受到了宋高宗赵构的重用,“两据相位者,凡十九年”;也因为和议,他身后臭名昭著,被后人视为大奸臣、卖国贼。“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至今,西子湖畔的岳飞墓前,依然跪着秦桧的铸铁像。

秦桧大奸臣、卖国贼的形象,一般的民众大抵得之于《说岳全传》及其戏文之属,小说戏曲的可信度当然不能与史籍相提并论。《宋史》是二十四史之一,是“正史”,其中有秦桧的传记,放在“奸臣列传”,可见在正统的史观中,秦桧也是一位大奸臣、卖国贼。

但为其辩护者亦不乏人。譬如说,当事者宋高宗赵构认为:“秦桧力赞和议,天下安宁。自中兴以来,百度废而复备,皆其辅相之力。诚有功于国。”明代的张岱则认为“秦桧力主和议,缓宋亡且二百余载。”史学大家吕思勉在《白话本国史》也为秦桧翻案:“我说秦侩一定要跑回来,正是他爱国之处,始终坚持和议,是他有识力、肯负责之处,能看出达懒这个人,可用手段对付,是他眼力过人之处,能解除韩、岳的兵柄,是他手段过人之处……”

说起来不容易相信,力主和议而背负千古骂名的秦桧曾经是一个坚决的抗战派。按照《宋史•秦桧传》的记载——《宋史》既将秦桧列入“奸臣列传”,是不会为他说好话,为其粉饰的,靖康元年,金人兵临汴京,遣使索求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秦桧上书宋钦宗“言兵机四事”:一、金人欲求无厌,如果要割让,最多只能答应割让燕山一路(在此前的“论边机三事”中,秦桧解释过为什么可以割让燕山一路的原因:“如燕山一路,是金国取契丹,与之无害。”见载于《三朝北盟会编》);二、金人狡猾奸诈,不可放松守备;三、应立即召集百官详细讨论集思广益,选择其中妥当、合适的条款写入和议书;四、在城外设馆安置金使,不能让他入城和上殿。宋钦宗未予答复,任命秦桧为职方员外郎,不久改为干当公事,隶属河北割地使张邦昌。秦桧认为“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于是“三上章辞”。同年十一月,面对着“金坚欲得地,不然,进兵取汴京”局势,宋钦宗集百官议于延和殿,“范宗尹等七十人请与之,桧等三十六人持不可。”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汴京失守,宋徽宗、钦宗一行被俘至金营。靖康二年二月,宋徽宗、钦宗被废为庶人。金人放翰林承旨吴开、吏部尚书莫俦回汴京,传达金人旨意要推立异姓——张邦昌为帝。秦桧上书金帅乞立赵氏为帝,不要立张邦昌为帝,“非特忠于主也,且明两国之利害尔”:

张邦昌在上皇时,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社稷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为之也。天下方疾之如仇雠,若付以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之,终不足为大金屏翰。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非特大宋蒙福,亦大金万世利也。 (《宋史•秦桧传》)

主张对金人“不宜示怯以自蹙削”,不愿意为割地使而三次上书辞职,反对金人立张邦昌为帝……秦桧强硬的姿态赢得了朝野一致的赞誉。“若夫理辩曲直,面折强虏,捐身为国,以全大节,则有李若水者;力排群议,独抗仇敌,主持宗社,义不苟生,则有秦桧者;为将帅则怀义赴难,溃围入城,任执政则守节事君,鼎镬不渝,则有张叔夜者;……皆可垂训后世,光耀无穷焉。”(《靖康朝朝野佥言》)其时,士子之间还流传一副赞扬秦桧的对联:“大风动地不移存赵之心,霜刃在前独奋安刘之策。”

靖康二年四月,秦桧随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兵虏至北方,至建炎四年始得南归。因为“废立异议”,上书反对立张邦昌为帝,金人对秦桧刮目相看。在北方期间,秦桧与金国权贵过往甚密。建炎元年五月(即靖康二年),赵构在应天府即位,建立南宋。宋徽宗得知消息后,致书金军元帅完颜宗翰(粘罕),与约和议,秦桧通过厚礼贿赂将书信送达了完颜宗翰;金太宗完颜晟“高其节,”将他赐给弟弟完颜昌(挞懒)“为其任用”,“挞懒信之,及南侵,以为参谋军事,又以为随军转运使”;秦桧也是完颜兀术的座上宾——“兀术尝招秦桧饮,其家亦与焉。兀术之左右侍酒者,皆中都贵戚王公之姬妾也。”

南归之后的秦桧主张与金人解仇议和,与之前的态度相较,可谓是一边八十度的转变:从一名抗金的支持者一变而为坚定的和议分子。其之主张,与宋高宗赵构不谋而合,或者说,正中赵构的心思:

未对前一日,帝命先见宰执。桧首言"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及首奏所草与挞懒求和书。帝曰:"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盖闻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也。"(《宋史•秦桧传》)

宋高宗赵构对宋金和议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根本国策还是一时权略?绍兴八年,主持和议事宜的秦桧对赵构反复试探,探得了赵构的底线,“知上意确不移”:

十月,宰执入见,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颛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议,勿许群臣预。(《宋史•秦桧传》)

赵构、秦桧君臣一心和议,在后世收获了千古骂名。一个被视为昏庸软弱,一个被骂为奸臣卖国。然则赵构果真昏庸,秦桧果真卖国么?并不然的。君臣两人在抗金舆论声浪不息之际决意议和,其实是对当日之局势看得清楚,知道敌强我弱,为南宋朝廷利益计,和议乃是明智之举。

赵构曾经出使金营,又眼见着北宋灭亡,父兄徽、钦二帝为金人所虏,登基初年(建炎元年至建炎四年间),在与金兵的交战中,说得好听的一点,是“且避且战”,实际上是一路逃亡。尤其是在建炎三年,金兵大举侵宋,一路南下,赵构从扬州逃到镇江,从镇江逃到临安,从临安逃到越州、明州,再由明州定海县逃往海上,航海到台州、温州一带,直到次年金兵撤退北还,他才又回到绍兴、临安等地,直至后来将临安定为南宋的都城。金国军事力量的强大,赵构有着切肤之痛,敌强我弱之态势,心中清楚不过。秦桧亦然。他在金营数年,又曾经在完颜昌手下做过军事参谋兼随军转运使,亲眼目睹地金兵一路南下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知道嘴上高喊抗战无用,强而抗之,如以卵击石,只会自取灭亡。为保存南宋政权计,和议实为上策。

处于弱势一方南宋朝廷提出和议不难理解,兵强马壮的金国何以也愿意议和?建炎三、四年间的这次大举南侵,金兵长途奔袭,战线过长,又不习水战,加上不适应江南气候,在南宋军民抵抗下,伤亡惨重;而在金兵主力进攻江南之际,中原沦陷区内的原宋朝军民也纷纷聚众抗金,“江北之民,誓不从敌,自为寨栅,群聚以守者甚众”。这一次战争,也让金朝的统治者明白了一件事情:想要在短期内依靠武力来彻底征服南宋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切实际的。于是乎金人改变策略,“以和议佐攻战”,一方面在中原地区扶持刘豫建立伪齐傀儡政权,统治今山东、河南和陕西地区,使之成为金宋间的缓冲地带,作为其南方的屏藩;另一方面则开始与南宋商讨和议事宜。

这是说,宋金和议,是当时的局限使然。不是某一方的一厢情愿,而是双方的需要,南宋有这个要求,金朝也有这个要求。如果没有秦桧,也会有张桧、李桧出现。秦桧的登上历史舞台,是因为身为南宋重臣的他,与南宋主事者宋高宗赵构心意相通,而又与金朝主事者如完颜昌等人私交甚好,实为代表南宋与金国议和的不二人选。

决意议和的宋高宗赵构其实深知军事之重要性。绍兴八年,金国遣乌陵思谋等人来议和,赵构明确指示:“虽然,有备无患,使和议可成,边备亦不可弛。”绍兴九年,金人归河南、陕西故地,赵构又发指令:“河南新复,宜命守臣专抚遗民,劝农桑,各因其地以食,因其人以守,不可移东南之财,虚内以事外。”绍兴十年,金人撕毁盟约,分四道入侵南宋,赵构下令各路军队进行抵抗、反击。赵构心里清楚,和议也是要实力的,有实力才能坐到谈判桌前,才有谈判的筹码。与金国打交道多年,他总结道:“绍兴以来,所以为国者有二:金欲战,则分江淮之镇以授将帅;金欲和,则收将帅之权以归朝廷。规模既立,守备益固,操纵自我,比之谓定论。”(《皇宋中兴两朝圣政》)

但赵构明白,他手下的那些将领及其军队,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对付国内的暴乱有余,却不足以对付金兵。可以以之作为谈判的筹码,却不能指望其光复中原。时任给事中兼直学士院汪藻上书宋高宗赵构言:“……如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王燮之徒,身为大将,论其官,则兼两镇之重,视执政之班,有韩琦、文彦博所不敢当者;论其家,则金帛充盈,锦衣肉食;舆台厮养,皆以功赏补官;至一军之中,使臣反多,卒伍反少。平时飞扬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驱虏,甚于夷狄;……杜充守建康,韩世忠守京口,刘光世守九江,而以王燮隶杜充,其措置非不善也。而世忠八九月间,已扫镇江所储之资,尽装海船。焚其城郭,为遁逃之计。洎杜充力战于前,世忠、王燮,卒不为用;光世亦晏然坐视,不出一兵;方与韩吕朝夕饮宴,贼至数十里而不知;则朝廷失建康,虏犯两浙,乘舆震惊者,韩世忠、王燮使之也;失豫章而太母播越,六宫流离者,刘光世使之也。……臣观今日诸将,用古法皆当诛。”撰写《文献通考》的马端临亦言:“建炎中兴之后,兵弱敌强,动辄败北,以致王业偏安者,将骄卒惰,军政不肃所致。”“张、韩、刘、岳之徒,……究其勋庸,亦多是削平内难,抚定东南耳;一遇女真,非败即遁;纵有小胜,不能补过。”

对于赵构决意议和、偏安江南的选择,清圣祖康熙有“同情之理解”。在《宋高宗父母之仇终身不雪论》中,他写道:

“金兵破辽之后,兵已满万,人强将猛,非宋之所敌,明矣。备责不能卧薪尝胆,以雪父兄母后之仇,则高宗何辞?若论李纲之忠言不听,岳飞之丹诚不用,设使谏行言听,则必胜金兵于朱仙,生还二帝于汴京,朕实不信也。何也? 根本已久不固,人心已久不一,上无惯战之良将,下无用命之士卒,天下虽有勤王之名,真伪莫测,虚实难分。高宗久在金营,孰强孰弱,自有切见,若使复仇雪耻,再整江山,实不能也,势使之也。”

“天下虽有勤王之名,真伪莫测,虚实难分。”此乃诛心之论也。同为帝王,赵构当与康熙有一样的心思。

回到宋金和议。绍兴八年,两国达成盟约。作为弱势的一方,南宋通过谈判收回河南、陕西故地,这结果是不错的。然而,绍兴十年金人背盟,河南、陕西故地得而复失。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再次签订议和条约,是为“绍兴和议”,其主要内容是:宋向金称臣,金册宋高宗赵构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划定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陕西宝鸡西南)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宋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二州之大半予金;宋每年向金纳贡银、绢各25万两、匹,自绍兴十二年开始,每年春季搬送至泗州交纳。

这是不平等条约么?当然是,绝对是!然而,这并非是宋金之间唯一的不平等条约,接下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赵构传位给赵昚,是为宋孝宗。宋孝宗赵昚次月,便颁布手谕,召主战派老将张浚入朝,共商恢复河山的大计。隆兴元年五月,赵昚任命张浚为主帅北伐,在符离被金军击溃。隆兴二年十二月,宋金两国再次达成和议,是为“隆兴和议”,其主要内容是: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维持绍兴和议规定的疆界;改“岁贡”称“岁币”,银、绢各减五万,为二十万两匹;宋割唐、邓、海、泗四州外,再割商、秦二州与金。

宋宁宗开禧二年,宰相韩侂胄贸然发动北伐。宋军多路出击,然金军早有防备,宋军进攻接连失利。金军乘胜分路南下。开禧三年,礼部侍郎史弥远与杨皇后、杨次山等设计杀死韩侂胄。宋、金罢兵议和。嘉定元年,宋金又一次达成和议,是为“嘉定和议”,其主要内容是:宋金为“伯(金)侄(宋)之国”;宋输金岁币由银绢二十万两、匹改为三十万两、匹,并另给金犒军钱三百万贯;金归还新侵的土地给宋,双方维持原来的疆界;

一败再败,一和再和,足见面对强大的金国,南宋想要光复中原,“实不能也”,和议乃“势使之也”。秦桧首倡和议,实在是洞彻时势的务实之举,有大见识,亦有大定力。“书生徒讲文理,不揣时势,未有不误人家国者。宋之南渡,秦桧主和议,以成偏安之局,当时议者无不以反颜事仇为桧罪,而后之力主恢复者,张德远一出而辄败,韩侂胄再出而又败,卒之仍以和议保疆。”清人赵翼此说,可谓至言。

有趣的是,《宋史》中,首倡和议的秦桧在“奸臣”之列,力主北伐的韩侂胄也在“奸臣”之列。和不对,战亦不对,然则依作史者的意见又该如何,不战亦不和?此乃忠臣乎?

毁誉之不足凭,古今一辙也。

2018/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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