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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北路桐絮飞
文 | 程文胜
北方春天柳絮漫天飞扬的时候,曾经也是南京法国梧桐绒毛“四月飞雪”的季节。
如今,中山北路上的268棵法国梧桐全部绿化迁移,街道旁的南京政治学院也在华丽转身,并入北京的国防大学。这对十年树木的植物和百年树人的教育,也许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对于中山北路绿阴如盖的记忆,以及当年学子对母校的不舍、留恋,却是分外让人唏嘘、叹惋、惆怅的。不禁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咏叹柳絮的词《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漂泊亦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南京政治学院1977年建校,迄今40年,曾赢得“军中北大”的声誉。
中国人喜好以南北为界类比,譬如书画界的“南张(大千)北傅(心畲)”,京剧界“南麒(麟童)北马(连良)”之类。有人也在新闻文学界提出“南政北大”的说辞。我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校友中很多人是新闻和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名家,有小成者更如过江之鲫,似乎也背负得起这“南政北大”的美誉。
我的人生也是以南北为界,青年时代生活、入伍、求学在南方,之后旅居京城二十载,习惯了北方的风沙和寒冷。我在南方的日子似乎离不开长江,出生在荆楚大地有长江奔流,“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入伍在巴渝重庆,有朝天门码头辉映夕照,可见嘉陵江和长江清浊汇合,由此出发三峡旖旎风光尽收眼底。大学在金陵古城,依然有长江浪击霜天,伫立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俯瞰,滔滔江水一往无前,真有逝者如斯夫之感慨。三地游走,佳友眷念,真可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南京长江大桥向南5公里,便是南京政治学院的大门,再由此向东南8公里,就是桨声灯影里的夫子庙和秦淮河了。这是我在大学读书时常去的两个地方,发古幽思,静坐花开,走读名胜,涵养文化,每每都是开心得不得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中山北路305号美丽的院落里,聆听教授们倾心传道授业解惑,奠定挥斥方遒的专业基础。
我入学前,虽也写新闻稿,但更专注的还是文学。记得入校不久,教写作课的盛沛林教授布置写两篇作文,我当即洋洋洒洒数十页稿纸递将上去。盛沛林教授大为赞赏,红笔圈点,朱笔点评,还专门写了一封信,鼓励溢美之词让我飘飘然宛如飞天。谁知第二天上课,盛教授突然点名让我和同学王雁翔两人登台介绍写作体会。我没有思想准备,惶恐不安,站在讲台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东拉西扯,杂七杂八,惭愧自己才疏学浅,只恨书到用时方恨少。但忽然里的仓促亮相,竟然除了我的功名浮躁之气,自此暗下决心,定潜心治学之志。
盛沛林教授是浙江镇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系,著述颇丰,除了军事新闻专业方面的《军事新闻学概论》《军事传播学导论》《没有硝烟的战争——传播心理战研究》等专著,还有《毛泽东与中国古典文学》《品水浒》等文学著作。盛教授头发稀疏,面容质朴,背微微一些佝偻,行走于街头巷口,与普通退休工人别无二致。可他一站上讲台,却声若洪钟,神采飞扬,神情并茂,讲到情绪激动时,眼睛里会泛出泪光。他板书极为有力,似乎每一个笔画都想把黑板穿透。我至今仍不能忘记他提点我时的激昂声调和烛光摇曳的孤独身影。
同样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徐乘教授,性格温和,语气平和,讲课时娓娓道来,一副黑边框的眼镜垂在鼻尖,让人担心它随时会从鼻梁上滑落。徐乘教授是杂文家,六十年代初,他曾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杂文《“火车头”与“老黄牛”》,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王杰曾将它摘抄在日记里,对英雄的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成为广为传颂的历史佳话。有一年,徐乘教授带着我们到张家港实习。当时学校要求一周采访必需有见报作品,大家都很焦虑,我亦苦寻新闻线索不及。有天到田间地头,偶然见人收割大豆,一问竟是外地农民。九十年代农民外出打工很热,多是到企业厂矿当工人,没有想到还有农民外出务农的,心中窃喜,赶紧采写了一篇新闻特写《这里来了"打农仔"》。徐教授看了认为点子好,亲自提笔修改润色。稿子改好显得质朴淡雅、生机盎然,稿子见报后,《农民日报》曾来函告知我要编入一个文集。此文虽远算不得名篇佳作,却是我的新闻作品的最爱。因为这里面不仅凝聚着师生的浓厚情谊,而且这小稿件连着大世界,大世界有着小青春啊!
南京政治学院的很多业师,都在讲台上奉献一生。但也有例外。新闻系副主任顾勇华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毕业后,顾老师到人民日报华东分社工作,后来成为分社副总编,并担任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顾老师是学者型领导,对南政新闻系的毕业生关爱有加,虽然工作繁忙,每每有学生前往拜访求教,都循循善诱、提携有加。前不久,我们与顾勇华、刘翎等恩师小聚。那日,天有微雨,顾老师背着双肩包从外面进来,一个劲抱歉坐地铁辗转迟到了。顾老师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他专门从家里带了两瓶好酒。和老师相聚少不得要请教学问,我说现在看经史子集越来越不敢张口了,生怕读错了字。譬如郦食其,明明白白的写在那里,偏偏读音八杆子打不着。顾老师笑道:“的确有秀才识字认半边的,更有望文生义者,闲来读书看报无妨,传播业界的人就显得不那么专业了。比如澹淡一词本是指水波动荡,也有人误以为是水波不兴的意思拿来就用的。”顾老师由此谈论开去,指点报业错漏如数家珍。
这次小聚,我们师生相谈甚欢。他从不吸烟,那天也破例吸上烟。顾老师虽然退休了,社会活动依然繁忙,既没有脱离世界,又没有脱离青春,好像在经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顾老师的谈吐,尤其是对新闻眼的透彻认识和对文字的精准把握,让我很受教。想起社会上一些假装斯文的人,不仅不能望顾老师项背,恐怕还不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孔乙己迂腐却也不乏善良,至少书法写得好,训诂学也不错,还知道茴香豆的四种写法。
我游历半生,从南京政治学院毕业后,又上过国防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陆军指挥学院,其中国防大学两度入学,一次是联合战役参谋班,一次是军队政治工作研究生进修班。现在政院和军艺都合并入国防大学了,若干年后我不知该怎样向人介绍我的毕业学校——但我一定不会忘怀中山北路那座古老建筑里的灵魂风景。
结束本文之前,我脑海里甚至不断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当年在学校求学的莘莘学子如同一群儿童,在长江的沙滩上嬉闹着、欢腾着、快乐着,而老师们则是一个个宽袍大袖的智者,伫立在秦淮河的木舟上,他们独立微风,长髯飘洒,沉思着、畅想着、期盼着。这样想着,顿觉多少年来荒废了人生,感觉愧对了老师、愧对了那个临街的门。眼里忽然就模糊了,仿佛当年中山北路漫天飞舞的梧桐绒毛钻入了眼睛,让人心里难过。
程文胜,军旅作家,在《昆仑》《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小说月刊》等刊发表《民兵连长》《无处流浪》《土岗上的日头》等中短篇小说多部,诗歌散文等百余篇散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散文月刊》《诗歌月刊》等报刊,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百战将星李天佑》等多部,多次获军地各类文学奖,多部作品收入文集、改编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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