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益飞:略论昔鸡簋铭文

摘要:本文对周原遗址贺家村出土的昔鸡簋铭文的关键字词、所记礼制及相关问题进行了初步研究。认为昔鸡簋铭中的“”应读为遏,训为止。“遏偪姞于韩”,义即嫁偪姞于韩。昔鸡为送者,故韩侯用贝、马傧赠昔鸡。昔鸡簋铭文所记与《仪礼· 士昏礼》相合。昔鸡簋为西周国族研究提供了新史料,偪或即姞姓之密须,其地在今甘肃灵台附近;韩乃武之穆,初封或在冀北之固安,西周末徙至晋南;昔氏为周大夫封昔者,其地或在今河北巨鹿附近。昔鸡簋之年代在西周昭王、穆王之际,簋铭所见王姒究系时王之后,抑或先王之后,还需再做讨论。本文指出,周代嫔妃的称谓不仅关系周代礼制,更涉及西周铜器的断代研究,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昔鸡诸器出于陕西周原遗址贺家村北西区墓地,诸器铭文今已刊布。本文就昔鸡簋铭文所涉相关问题略作释论,以就正于方家。

图一 贺家村北西区墓地出土昔鸡簋之一(14QHM11:50)

图二 贺家村北西区墓地出土昔鸡簋之二(14QHM11:49)

昔鸡簋共计两件(图一、图二),形制、铭文全同,簋铭共四行二十四字(图三):

王㚸(姒)呼昔鸡 (遏)(偪)姞于韩,韩侯宾(傧)用贝、马,敢扬王休,用作尊彝。

图三 昔鸡簋两器铭文摹本

一 昔鸡簋考释

(一)昔鸡簋与周代婚媵之礼

字是判读簋铭所记礼制之关键。,整理者读为会,害与会古同属匣纽月部字,古音相同,通假无碍。然读为会,字形、义训则颇多龃龉。就其字形而言,会字金文习见,作、、、,与《说文》所载篆文、古文形体基本相合。《说文·会部》:“会,合也。”沇儿鎛云:“龢(和)会百姓,淑于威仪。”会即训合。《史记·魏世家》云:“魏君(文侯)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上下和合”与鎛铭“龢会百姓”义同。引申之,会又有合诸侯、合男女之义。《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郑玄《注》:“此六礼者,以诸侯见王为文。……时见者,言无常期,诸侯有不顺服者,王将有征讨之事,则既朝觐,王为坛于国外,合诸侯而命事焉。《春秋传》曰:‘有事而会,不协而盟。’”孙诒让《正义》:“时会人众,必于国外为坛,与常朝在庙异也。……《尔雅·释诂》云:‘会,合也。’故合诸侯谓之会礼。”会者,天子合诸侯之礼。羌钟云:“䢦征秦迮齐,入长城,先会于平阴。”钟铭之会亦合诸侯之义。《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此会即合男女、成婚姻之谓。诸训皆与昔鸡簋铭不合。细审昔鸡簋铭,若读为会,则簋铭所记即为王姒命大臣专程到韩会妇人,亦不合情理。

,从辵害声,应读为遏。《书·汤誓》:“时日曷丧。”《孟子·梁惠王上》引曷作害。《书·大诰》:“予曷敢不终朕亩。”《汉书·翟方进传》引王莽《大诰》作“予害敢不终朕亩。”是其证。《说文·辵部》:“遏,微止也。”段玉裁《注》:“《释诂》:遏,止也。按:微者,细密之意。”止者,留止不行之谓,伪《古文尚书·太甲上》:“钦厥止。”孔颖达《正义》:“谓行所安止也。”《诗·小雅·小旻》:“国虽靡止。”朱熹《集传》:“止,定也。”止偪姞于韩,犹言嫁偪姞于韩。古时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止于韩,即嫁入韩、永久留止于韩。簋铭言“遏偪姞于韩”,是希望偪姞安守于韩,不被夫家所出。

簋铭所记当为偪姞适韩,而王姒命昔鸡送之,偪姞应为韩侯之媳。礼,妇人之舅有馈赠送者之事,《仪礼·士昏礼》:“舅饗送者以一献之礼,酬以束锦。……若异邦,则赠丈夫送者以束锦。”故簋铭言“韩侯傧(昔鸡)用贝、马”。然《士昏礼》所记赠送者束锦之礼乃穆王礼制改革的结果,昔鸡簋所记乃殷商至西周早期的旧礼制。

媵乃礼之轻者,鲁庄公十九年公子结媵陈人之事,《春秋经》《左传》皆无载,而《公羊传》《谷梁传》记之,《谷梁传》云:“媵,浅事也,不志。”《公羊传》徐彦《疏》亦谓:“媵是碎事,例不见经。”偪姞之媵事由王姒主之,而昔鸡仍“对扬王休”者,乃尊王之义也。

(二)簋铭所涉国族地理

另外,昔鸡簋铭文还关乎周代国族地理。

1.姞

殷墟甲骨文即有则多用为地名或国族名,其例如下:

唐兰以豳、二师皆属西六师,师旂之族则隶属于师,其说至塙。之地望,唐兰先以师旂鼎之为仍叔采地,地在宗周附近;又读静簋之为徵,望在今陕西澄城县附近。今案:唐说可商。仍当即风姓之任国,地在今山东济宁,与西六师之并非一地。今由昔鸡簋更知乃姞姓国。,似可读为偪。古属日纽蒸部字,偪属帮纽职部字,职部与蒸部对转可通。晋襄公之母亦名偪姞,《左传·文公六年》:“八月乙亥,晋襄公卒,灵公少。晋人以难故,欲立长君。……赵孟曰:‘杜祁以君之故,让偪姞而上之。以狄故,让季隗而己次之,故班在四。’”杜预《注》:“杜祁,杜伯之后祁姓也。偪姞,姞姓之女生襄公为世子,故杜祁让,使在己上。”孔颖达《正义》:“《谱》以偪为国名。地阙,不知所在。”罗泌《路史·国名纪》以偪为周之偪阳国,其说不可据。偪阳为妘姓,《国语·郑语》:“妘姓邬、郐、路、偪阳,曹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翟。”故偪阳与姞姓之偪不同。章炳麟谓偪即密须氏之密,密在今甘肃灵台县附近,地适在西。章氏之论可备一说。《国语·周语上》记甘肃之密被恭王所灭。

昔鸡簋铭称“姞”,若姞已是韩侯夫人,依礼似应称韩姞。既称姞,则其时姞尚非韩氏妇可知。

2.韩与昔

,发掘报告、整理者皆释为韩,其说甚韪。韩为武之穆,初封在北土,其地近燕,韩都在今河北固安县,周幽王时为猃夷所迫,迁徙至今山西芮城县,旧地为燕所并。昔鸡簋属西周早中期之交,其时韩尚在北土。此为西周韩国首见于彝铭。

昔为周代氏族,系周大夫所封。《风俗通义·佚文·姓氏》:“昔氏,周大夫封昔,因氏焉。汉有昔登为乌伤令。”昔氏封地或在今河北邢台巨鹿县、南宫市境内,《路史·国名纪·周世侯伯》:“巨鹿故昔城,一云贝丘。今恩之清河有亭,……清河乃秦厝县贝州也。或云临清有乡。”昔氏或出夕侯,《路史·国名纪·周世侯伯》:“昔作夕,故有夕侯,后有昔氏、夕氏。”是也。夕与昔古音相同,可互用不别。《诗·小雅·頍弁》:“乐酒今夕。”《楚辞·大招》王逸注引夕作昔。《吕氏春秋·制乐》:“今昔荧惑其徙三舍。”《淮南子·道应》《论衡·变虚》昔作夕,故夕氏与昔氏原本应为一族。夕地在蜀中,《通志·氏族略》云:“后汉巴中渠帅有夕氏。巴郡七姓,一曰夕。”诸器所见氏,郭沫若以为即蜀地之䣢。趞曹鼎之趞氏与昔鸡簋昔氏的关系尚待进一步探讨。

同墓出土有举父乙斝,发掘简报据以认为昔氏源自殷代举族,然由昔鸡尊、昔鸡卣知昔鸡之父庙号为父丁,且昔氏非属举族,故其说可商。

王姒命昔鸡媵送偪姞者,盖昔亦为姞姓,故往送之。周礼,一国嫁女,同姓之国来媵。《玉篇·女部》:“媵,送女从嫁。”是其义。《左传·成公八年》:“宋华元来聘,聘共姬也。……卫人来媵共姬,礼也。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公羊传·庄公十九年》:“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姪、娣从。”春秋之世,礼坏乐崩,故有异姓之国往媵者。畿内邦国嫁女,天子、王后命臣工送之,盖西周礼制。

二 周代嫔妃的称谓

昔鸡诸器铭文古朴,颇有昭王彝铭之书风;昔鸡尊、昔鸡卣形制上又具穆王器之特点,发掘简报将其年代定在西周早中期之交,比较客观。但是无论诸器属昭王世还是穆王世,都涉及周代嫔妃的称谓。

目前所见西周早期晚段到西周中期早段的彝铭中,冠以王字的女性有王姜、王姒、王妊。

(一)王姜

王姜之称见于小臣鼎、鼎、叔簋、作册夨令簋、作册睘卣、王姜鼎、不寿簋、方鼎等器。现将诸器铭文移写于下,并简要讨论其年代。

小臣鼎属王世民等先生划分的IV型2式鼎,与琉璃河M251所出亚盉鼎形制最为接近。其铭文书风古朴,或属康王时期。鼎形制与大盂鼎全同,铭文书体亦与大盂鼎相类,故应属康王时期。叔簋亦属康王时期。作册夨令簋、作册瞏卣则为昭王时期标准器,王姜鼎也属西周早中期之际约昭穆时期,不寿簋应属穆王时期,鼎亦为穆王时期标准器。

(二)王姒与王妊

(三)周王嫔妃的称谓

通过上文分析可知,目前所见康王彝铭中冠王字的女性仅有王姜,故王姜应为康王后。昭王时期冠王字的女性有王姜、王姒和王妊,而史籍记载昭王之后为房后,《国语·周语上》即云:“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韦昭《注》:“房,国名。”《帝王世纪》所记相同。《通志·氏族志》以房为祁姓。依照金文惯例,房后可称王祁。那么,昭王世可冠以王字的女性就有王姜、王姒、王妊及王祁等。如果昔鸡簋属昭王时期,那么簋铭之王姒与叔器的王姒应为同一人。如果昔鸡簋属穆王时期,那么穆王时期冠以王字的女性就有王姜、王姒和王俎姜。

学者或认为昭王器之王姜为康王后,此说可商。如果昭王时期仍称康王后为王姜,这就意味着时王之母(秦汉以后称皇太后)与时王后妃(秦汉以后称皇后、皇妃)名号相同,似有违礼制。周人如何在称谓上区分时王之母与其嫔妃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王姜、王姒、王妊、王祁诸称谓同属昭王世,也就是说诸人在昭王世皆已冠王字。而昭王在位年数较短,王姜、王姒、王妊、王祁诸人恐怕不会待前任去世,后任才得以冠王字,而且诸妃在穆王世或大都健在。这或许暗示了周王嫔妃都可以冠以王字。再进一步,商王数个见于祀典的配偶是否一定皆为正妃,且需待前任去世、后者正位后才能列入祀典?相关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

穆王时期的王姜与王俎姜恐非一人。俎似应读为祖,与兵壶(《新收》1980)云:

唯正五月初吉壬申,余郑大子之孙与兵,择余吉金,自作宗彝,其用享用孝于我皇俎文考。

俎,即读为祖。王祖姜可能是康王之后、穆王之祖母。这或许是西周彝铭仅见的类似于后世太皇太后的称号。

嫔妃的称谓问题不仅关乎商周礼制,而且关系到相关铜器的断代,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唐兰先生早已注意到王姒、王姜对铜器断代的意义,如他在讨论叔尊、叔方彝的年代时说:“此王姒疑当为康王之后,尊、彝器形均不古,以方彝言,……与……作册夨令方彝极相似了,但以书法特征而言,还应在康王时代。”以考古学的研究方法而言,然其书法颇具康王世特征,但其形制已与昭王世标准器作册夨令方彝极为相似,那么叔尊、叔方彝应属昭王世无疑。唐兰先生将其定在康王世,也与其预设了王姒为康王后的结论有关。既然王姒为康王后,那么叔器一定在康王世,如果将两器定为昭王器,那么王姒就不可能为康王后了。再如鼎,唐兰先生认为:“此器(鼎)器形、花纹与文字、书法很像康王后期的盂鼎,但已经是王姜执政,疑当是在昭王时期。”这一判断也是基于王姒是康王后、王姜是昭王后这一认识。唐先生将叔卣也定为昭王器,应该有同样的考虑。虽然唐先生对诸器年代的认识可能存在偏差,但其对周王夫人称号却有着清晰的认识。这也意味着,称谓是礼制研究和铜器断代中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附记:本文铭文摹本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编辑室田苗、吕杨两位同志制作,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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