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一首简短的《减字木兰花》,道出少妇情怀。那带着“彤霞晓露”的“春欲放”想必就是李清照一生酷爱的梅花吧?在她的一生中,梅花是她各个生命时段的代表和象征,每一首咏梅之作都凝聚了她创作的心血,更描摹了她的内心境遇。这第一次出现在她笔下的梅花,还是清新美艳的容姿,是少妇鬓发间的一支装饰。而她的新婚丈夫要为她的突发奇想做一个裁判,亲自评定妻与花何者更美。
对美色的评定也许不是赵明诚的专长,但对妻子的才情,赵明诚当早已心服口服,并似冥冥之中已有姻缘定。元人伊世珍在著作《嫏嬛记》中曾记述了这样一段有趣的故事: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唯忆三句云:“言之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殆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笔记小说之言不可全信,有后人附会之嫌。但这段故事放在赵李夫妇身上又显得极为贴切。有趣的是,赵明诚梦中得奇句虽未必真,李清照常有奇梦却是事实。梦中所见所闻常常超凡脱俗,与她的创作有共通之处,她曾为自己的梦写诗填词,这首《晓梦》似是青年时所作: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李清照常在梦中遇见仙人,《晓梦》便是最佳代表。在梦中,她飞升天外,遇到传说中的仙人安期生和萼绿华,看到了书上记载的奇事奇物,而更有趣的是,仙人们的生活也与时俱进,如宋人一般“活火分新茶”了。梦中与仙人侃侃而谈是快乐的,使她不禁感叹“何必归故家”。但梦终要醒来,当回到人间,只听满耳喧哗,短暂的幸福时光即将结束,坎坷在等待着她。
父亲的爱护让她逃过了灰姑娘的童年,政治的残酷却不能给她的父亲一个安稳的栖身。婚后第二年,李格非遭受排挤,被列入元祐党人赶出京城,而与之相反,公公赵挺之却平步青云。赵家得势,李家衰落,这突然而极速的变化让夹在其中的李清照非常难过。此后的四年时间里,父亲一直遭受打压,而身为亲家的赵挺之因各种原因并没有施以援手,身为女儿和儿媳的李清照曾赋诗呈献赵挺之,可惜的是全诗未能留存,只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等残句被后人记录了下来。从和张耒的两首诗中已看到李清照文辞的尖锐,想必全诗亦是直捣痛处。至于赵挺之的反应,不见于记载和传说,而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的回忆并未提及她在夫家有任何怨愤,夫妇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受到影响,想必赵挺之并没有因这首诗而为难她。
崇宁六年,宋徽宗大赦天下,但李格非却未重新奋起。他被派往广西,也许默默地亡故于此。而风光了几年的赵挺之此时因与蔡京的斗争失败,罢相后猝然而逝。赵家失去了政治依靠,赵明诚便与李清照回归青州故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
青州的十年是赵李二人最幸福的十年,是他们人生追求的顶点,达到了理想与成就的最高境界,也是为无数人羡慕称道的时光。
关于两人的日常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详实而生动的记述: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是正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清人纳兰性德那句为人津津乐道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即是化用了赵李二人夫妇好合的典故,也许纳兰性德生前也曾效此雅好,可见李清照当年的婚姻生活已然成为读书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而对当年的赵李夫妇来说,这样的雅好不仅仅是日常消遣,也是他们治学生涯的一部分。早在新婚初期,赵明诚便表现出了对金石古玩的浓厚兴趣,靠卖衣服和微薄的俸禄收集了大量的古代文物,竟有“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收集整理赏玩这些古物成了年轻夫妇共同的爱好,曾经因无钱购得徐熙牡丹图而怅恨不已。到了青州,宽松的生活环境让夫妇两人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金石已不仅仅是爱好,而成了两人愿意奉献一生的事业。赵明诚着手撰写《金石录》,并于政和七年成书,自题一序。李清照回忆成书时写道:“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幖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可见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却几乎全部由夫妇两人完成,应是倾注了全部的时间和心血。当全书著成之后,夫妇两人的心情是激动、畅快而惬意的,李清照自言“甘心老是乡矣”。
除了参与赵明诚的学术研究,李清照在个人创作上也飞升了一个台阶。填词之外,她的最大成就是撰写了文学史上第一篇论述词学的文章《词论》。
词从市井传唱到士大夫执笔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其中名家辈出,发展已成相当完备之规模,历史上最好的词作已有十之八九诞生于世。然而,词还不能与诗平起平坐,也不曾有人为这种流行文体著书立说。大家都是依照自己的理解和兴致各自抒写,没有严格的规矩,也许也不屑于如此。但李清照却持不同看法,在她眼中,词不是诗余或文余,乃“别是一家,知之者少”。简单的几个字便将词提升了一个高度,奠定了其存在地位。因李清照文辞中多有尖锐的特点,又在《词论》中一一指出了前辈作者作品的瑕疵和不足,故历代批评家对她的《词论》颇有微词,认为她“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也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词苑萃编》卷九)这样的看法,一则存在强烈的性别歧视,而更重要的,是评论者没有看懂李清照指出这些不足的真正用意。她的批评意在立论而非贬人。
《词论》中,李清照对名家的品评都是一褒一贬的原则,绝无把名家看做一无是处的做法,而那些“贬”即是她身为词作者对词的写作提出的要求。比如,在评论名家柳永时,谓“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协音律”是李清照所赞成的,但“词语尘下”则是她认为写作中所不该有的,即词应该上升到一个文学的高度,而非献媚于歌宴瓦肆间,是将词从通俗文学向纯文学的一个提升。再比如文末著名的点评:“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通过对晏殊、贺铸、秦观、黄庭坚四人词作的批评,点出她的词学主张,即词中应含有铺叙、典故和故实,且运用须严谨。在李清照眼中,词已经不再是不上台面的小道,而应该吸纳更多元素,成为一种有内涵有质感的创作文体,从小家碧玉而上升为大家闺秀。在功能上,词要能歌,在内涵上词要丰富。经过李清照系统的论述,词已经得到极大的飞跃,可以与诗比肩了。
有了自己的理论支撑之后,李清照的创作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代表作《醉花阴·重阳》据考证便是作于青州时期: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嫏嬛记》也给这篇名作留下一段有趣的故事: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隐居青州的后期,赵明诚一度离家出仕,李清照无儿女,独自一人留家自然孤寂,写了许多抒发离愁别绪的词作,《醉花阴》大概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当年梦见要娶词女为妻的赵明诚,这一次真正领教了“词女”一词的精髓,废寝忘食所作的五十首均不及妻子的一句“人比黄花瘦”,从此心服口服了。虽然从内容上看,此词含义较窄,但在艺术上已经达到了高峰。李清照喜欢用“瘦”字,大概是传承了宋人审美的文化特性,而在她的文字中,“瘦”字更达到了一种至臻至美的境界。它已不仅仅是一种表象美,而是打通了人与物的界限,通过看似荒谬的比较,将作者内心的情感巧妙地表达出来。意象上借用了秋日菊花的孤冷和瘦弱,使读词人瞬间领略花之雅韵和人之清苦,达到了哀而不伤的境界。词中所写虽不出闺房之物,但李清照却将视觉延展,做到了铺叙、典故、情致和故实的四体合一,是依循她自有理论的一篇上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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