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这个可怜的姨娘

与以往对赵姨娘的一味贬抑不同,我对她充满同情。

这是一个何等可怜之人!她一亮相,已是“徐娘半老”,在黛钗三春这一群白富美映照之下,颜值,远远无法“说事”。再看命定的身份,妾与正妻,形同天壤,王夫人“月薪”20两,姨娘作为妾只有2两;正妻有田产收租,而妾想都别想。这还不算最恐怖的,作为妾,自己生的孩子必须由正妻教养,王夫人才是探春和贾环的母亲……一个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却做不成母亲,情何以堪?

马道婆和赵姨娘密谋作法 戴敦邦绘

或许你会说,这种命运并非独属赵姨娘,是那个时代的妾共同的遭际。那就看她身后那个家,整部《红楼梦》,曹公偏偏把赵家编排得天下第一霉运:由于是家生子,向来卑微,何谈“背景”!弟弟赵国基一出场便是死的,主子环三爷恰恰又被宝二爷“罩”了个密不透风,风光伶俐的女儿探春竟也只得靠跟她这个亲妈撇清关系才能博得好名声。尤其戳心的,探春那句“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分分钟就把她归入“坏人”行列……一个女人混成这惨样儿,活着,还有几许亮色?果然,最后连死都是中魔。

其实,赵姨娘第一次出场,就预示了一种不祥的命运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她责骂亲儿贾环。若在平时,母亲打骂孩子多么市井平常,偏巧凤姐在门外路过,全听了去,一顿狂风暴雨骤降头上:“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亲生儿子,倒与自己全无相干!试想,宝玉多次被打,凤姐可曾训斥贾政半句?好歹赵姨娘比她长了一辈,论骂,也该贾政、贾母骂她,王夫人骂她,凤姐一个侄媳妇也有骂姨娘的道理?

但赵姨娘大气不敢出,一副窝囊相,让人先入为主地替她担忧。她对亲儿子那粗俗的骂,终有理由吧?我不相信她真的恨死贾环,不!她的骂更多应为宣泄,多半含沙射影。对环境无力,只能对亲人下手,一种弱者逻辑。弱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难以消除的一个族类。如何对待弱者,藏着一个人的人生格局,是古往今来的大学问。

紧接着,赵姨娘的霉戏轮番上场:扎小人“魇”凤姐宝玉、蔷薇硝事件、为弟弟去世争银子……贾环烫宝玉那次,凤姐一句“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提醒了王夫人,她不骂贾环,转向赵姨娘:“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

探春,还是赵姨娘“养”出来的呢!彼时的女人无非争两样东西:男人的宠爱和儿子的出息,两样都是立身之本。周姨娘无子嗣,无甚可争;赵姨娘有贾环,王夫人把探春调教得可人得意,而对贾环呢?为何没人追究王夫人对贾环的教育缺失?

连老谋深算的曹雪芹都忘记“问责”王夫人,他怎么不把王夫人吊起来拷打:你怎么调教贾环的?即使他不问,也该让贾母和贾政问啊。这时我们似乎洞悉了王夫人的“小算盘”:原来,“同根”而生的探春贾环在王夫人面前来了个“女尊男卑”。王夫人何尝不清楚,贾母极爱女孩,把探春调教好了,长大成人,陪伴贾母说笑要紧,更关键的,等年龄一到风光出嫁,甚至来个漂亮的“和亲”,那才是贾府的百年大计。况且探春对王夫人在贾府的地位无丝毫触及,即使探春先天愚笨,她们也会把女人的品德送给她,让探春得到应有的赞许。

贾环就不同了,他首先威胁的是宝玉的地位。衔玉而生的宝玉,疯癫多次,早有生命之虞,本来就给人不牢靠的危机。如若自己再亲手把贾环一手打造得人模人样,不小心长成一支“潜力股”,有朝一日盖过了宝玉这只稳稳当当的“绩优股”,那还得了!宝玉不保,焉保夫人。

看到没,这才是王夫人“渎职”贾环的真正缘由。贾政贾母没追究便罢了,整个世界,古往今来,“墙倒众人推”的逻辑从未更改。所有当事人中,贾政对赵姨娘还算公平、克制——他基本没对赵姨娘恶声恶气。我们不好说他多么“宠”她,但至少贾政是认可这个姨娘的。即使在23回,“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同为亲生儿子,也没见贾政迁怒赵姨娘。他自然明白,贾环的管教绝非仰赖赵姨娘一人,自己还是父亲呢——贾环宝玉,一父所生,同为贾母之孙,为何差别就这么大呢?设若让宝玉与贾环调换,谁能保证,“神采飘逸”的一定是宝玉呢?

说赵姨娘一无是处亦失公允。第62回,贾环为“私赠之物”为难彩云,赵姨娘百般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这一点,赵姨娘明辨是非,公正无私,为护一个丫鬟勇敢指出贾环的无理。若换成王夫人,彩云免不了挨一个“金钏式”巴掌,或成为另一个金钏也不敢说。这一点,赵姨娘比处处为宝玉护短的王夫人不知强多少倍。

按照蒋勋“佛经”之说,红楼之人,无谓好坏,唯有“真实”,只是给每个人提供一个好恶的理由。从小缺爱的人,长大后会有多辛苦?这是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在赵姨娘问题上,我们最好不要胶柱鼓瑟,动不动就拿层次和教养说事。至于王夫人讨厌赵姨娘,跟眼下的正室与小三斗法有何区别?你见哪个正室与小三亲如姐妹了?人们往往在弱者面前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有大格局的人却知道是什么造就了弱者,因而对于弱者更加了解,更加悲悯,也更加宽容。

固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鲁迅都这么说呢。杂文家陈鲁民写过一篇文章《人总得藐视点什么》,当然,他自己承认,“藐视,也得有点资本才行”。像赵姨娘,她倒想藐视点什么,她若是宝、钗、黛还用说吗,打从一坐胎眼睛就睥睨着“君临天下”,想不藐视行吗?赵姨娘凭什么呢?

可是世间事有时无比吊诡,它让“可怜”与“可恨”几近孪生,不离须臾。或许,赵姨娘若能够客观认识自己,多做内功,学学李纨的教子之方,学学宝钗的“随分从时”,最次学学周姨娘的内敛不争,命运或将另有格局。多么受宠不敢说,赢得尊重却是极可能的。曹公一向赞美女性,赵姨娘却是罕见的例外,想必他欲通过她的不堪,告诉我们什么叫——惋惜。

(刘世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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