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我心中的明月故土

第一次读汪曾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汪曾祺。

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习惯买一本杂志《儿童文学》,每每被老师家长斥为闲书,只好藏起来,偷偷读。某一期大概二三十页的样子,靠左边的版面,刊登了一篇——《鉴赏家》,在妈妈出门办事的一个周日午后,我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看了一遍,接着坐起来细细读了五遍,才舍得放下书,心中皆是怅惘。尚小的年纪,还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是单纯喜欢,以至于每天带着上学去,课间总要翻出来看一遍的,所以后来初中再读汪老其他作品,一见如故。才知道,这个作家,叫汪曾祺。而他对我人生的影响,如此深远。

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也丰富好看,他给范用看他写的七首水浒打油诗,里面有一首《王婆》:“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卖得一杯茶。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许高墙碍落花。”不许高墙碍落花!他在冷清时帮你热闹,在热闹时帮你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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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的短篇小说集,被大多数人推荐的《受戒》,小明子和小英子的一腔烂漫。开头交代干净:“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接着一个自然倒叙,叙到了明海出家前的场景,小明子剥着小英子扔给他的莲蓬,“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泼水的声音:”哔——许!哔——许!””,一个人扬声问,一个人闷声答,但最终语调也会轻快起来。画面一转,明海每天早起洒水,要扫过大殿东侧,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一扇六角门,乍看一板一眼,汪老却写“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笔调一勾,恰似随意地介绍了小明子的三位师父:仁山、仁海、仁渡,寻常读者却瞪大了眼睛——仁山要记账!和尚还要赚钱!仁海还有老婆!仁渡唱小调山歌情歌那么好?!他们还杀猪吃肉!杀猪之前还念往生咒!这时候,他轻描淡写总结一句:“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寥寥数语,将山居世界和红尘俗世,轻巧绘于一处。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在结尾的右下角,汪老写了小小的一行字“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你读到这里时,先前看见的荸荠庵里的不拘和尚,读的心都要软化了的小英子,清透青草一样的小明子,都突然暗了下去,带着老人回忆里的一抹怅惘,类似早晨露水一样的短暂,在你心里勾来勾去,留下无尽的向往与惆怅。再干净不过的语言,再通俗不过的民俗,又是那么的寂寞与温暖。

再看从小打动我的《鉴赏家》,“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而季陶民是全县第一位大画家,叶三也给他家送,和季陶民是最好的朋友,因为叶三懂画,季陶民画了一幅紫藤,叶三说:“紫藤里有风。”“唔!你怎么知道?”“花是乱的。”“对极了!” 简单的对话被写的丰富,一问一答间两人的默契显露无遗。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见的两个人,超越阶层的友谊,人还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喜欢的方式来度过一生,类似叶三,这真让人怅惘。

还有,他还写:“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批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这就是我们一直心心念念的他的好了,他写草木,写生灵,写高邮的鸭蛋,一笔一划,他牵挂的不仅仅是美,是好看,是生动,他是想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汪曾祺先生就是这样让读者心软的一个人。二十四岁时的他评价李贺,文字绮丽飞扬,而人至花甲时,反而愈写愈浅,像说书人与你对谈,文字水一样流过去,你可以在吃饭后读他,也可以睡前读他,甚至等位时也可以看看他的趣谈,你总会忍不住读七遍八遍,他在故事里给你仔细备好了一床被子,是《侯银匠》里的结尾:“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幔酒。两块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候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银簪子上的。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读完十遍以后,你跟着侯菊改花轿,出嫁,担起一个家,你与侯银匠一起在半夜吃一粒花生米,喊一声“菊子!”他绝不卖弄他的才华,哪怕有一日你读到契诃夫《万卡》——“寄乡下爷爷收!”那份辛酸的笑意,你才恍然在汪老的《职业》中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童也曾拥有过。《子孙万代》里失而不得的傅玉涛,《陈小手》里怪委屈的团长,《窥浴》里无所谓道德的演员职工,和《虐猫》里走资派儿子李小斌,见不得美好,容纳不了异类,用最无耻的方式去抨击别人的孤傲、修养与落落寡欢,你说汪曾祺没有政治立场,只懂得写花花草草吗,他明明是自嘲似的——谁能遮的住星光云影,谁能从日历上勾掉谷雨、清明?

自与汪老文字初见,已有七年光景。七年里,我极力给别人推荐过他,对方兴致缺缺,我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遂放弃。自此再也不干如此蠢事。文士讲究养,悠悠然然。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许高墙碍落花。非常庆幸,尚幼时即与汪老文字相识,尤爱短篇,寥寥数言,酽茶慢饮,足够消化数月。更深远的是,他让我见识过人生原来可以妙趣横生,轻润通透。也同样可以辛酸怅惘,却救赎且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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