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朱光潜|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

钱锺书与朱光潜

———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

文|范旭仑(学者,美国)

吴宓《雨僧日记》一九六一年九月八日:“与锺书及绛久谈,甚洽。锺书学博而志亦洁。述骕之名。评斥F.、C.、H .之‘卑鄙’,为一般人士所轻视(宓言‘尚’)。”C .、朱光潜也。吴宓一九六二年四月与李赋宁书:“宓最怕被命追随冯、朱、贺三公……须不断地发表文章,批自己之过去,斥骂我平生最敬爱之师友。”朱光潜《自传》:“在建国初思想改造阶段,我是重点对象。它帮助我认识自己过去宣扬的美学观点大半是片面唯心的。”可以作笺———“千头万绪简化为二三大事”。敏泽《我与文学评论》:“一九七八年我花了两整天改朱先生的《研究美学史的观点和方法》,改得很艰难。后来我和一些文化名流谈及,不想竟得到意思一致的回答:”你花那么大力气改值得吗?就让他原样发出来多好!‘这也说明了多年来一些人对于朱先生的深刻的偏见。“这”名流“里想有钱先生在。钱先生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李国强函:”马力兄上周来,言奉尊委,将采访十人。弟与详细权衡,先暂定五人:俞平伯、吕叔湘、朱光潜、杨荫浏、夏承焘;皆海外闻名而报导不多者,且’江湖气‘较少。“

一九六二年春钱先生和朱光潜同往上海公干(陈贯吾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与童致旋书:“郭洽周最近来信云,今春到沪参加西方文艺理论选编辑会议,与朱光潜、钱锺书相晤旬日”)。吴中杰《张弛之间》:“周扬负责组织编写文科教材,髙教部还专门成立了文科教材办公室。当时我们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是由外文系总支书记郝孚逸同志兼任,有一次他参加《西方文论选》专家审稿会归来,跟我详谈会议情况,特别对钱锺书的发言感慨良多。他说:钱锺书最近因为夫人杨绛有病,情绪很不好,本不愿来开会的,但周扬、胡乔木一定要请他来,他只好来了,开始时闷坐在一边,一声不响,后来一发言,却语出惊人。我们这次请了研究各国文学的老专家,他们对《西方文论选》提了很多意见,往往是研究哪一国文学的专家,就用那一国的语言引用原文来提意见。钱锺书一听,说不对,他用德文来纠正德国文学专家的意见,用法文来纠正法国文学专家的意见,用英文来纠正英国文学专家的意见,连朱光潜谈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篇很偏僻的剧论,也被钱锺书当场纠正。别人的发言都是事先有准备的,而钱锺书却是针对别人的发言而临时背出原文,记忆力真是惊人。许多老专家都教他弄得很尴尬,但他说得对,别人也无可奈何。”(《复旦往事》)

《读拉奥孔》一九六二年夏作,想因有激于朱光潜的见浅学陋。朱光潜于《世界文学》一九六〇年第十二期发表《拉奥孔———论绘画和诗的界限》的摘译和译后记,于《文艺报》一九六一年第一期发表《莱辛的拉奥孔》,重申《诗论》之论。钱先生一九七九年增改《读拉奥孔》,有云:“前些时,我们的文艺理论家对狄德罗的《关于戏剧演员的诡论》发生兴趣,写文章讨论……这在十八世纪欧洲并非狄德罗一家之言,且撇开不谈。在古代中国,民间的大众智慧也早觉察那个道理,简括为七字谚语:”先学无情后学戏‘……我们敢说,作为理论上的发现,那句俗语并不下于狄德罗的文章。“”文艺理论家“,《管锥编》作”时贤“(”时贤每称说狄德罗论伶工之善于表演,视之若衷曲自然流露,而究之则一嚬一笑、一举一动莫非镇定沉着之矫揉造作;正合吾国旧谚所云’先学无情后学戏‘“),正是朱光潜。一九六一年二月二日《人民日报》刊登他的《狄德罗的〈谈演员的矛盾〉》,演绎了P sychology ofT ragedy及《文艺心理学》论移情作用时所用《谈演员的矛盾》,招来司徒冰、王朝闻、盖叫天等人争鸣,《戏剧报》还编了一册《”演员的矛盾“讨论集》。朱光潜《补充的意见》谓”法文Paradox的原意很难翻译,它既有似是而非的意思,又有似非而是的意思,当时想来想去,只想到’矛盾‘这个词。这样翻译是不忠实的,可是直到今天也还想不出更妥当的译法“,全不知道他得博士回国前不久国立清华大学学生中书君早有现成的佳译———”诡论“(《为什么人要穿衣》:”时髦之所以为时髦,就在于他的不甚时髦(fashionable)或流行;一件东西真变成时髦或流行了,那就不足为奇,换句话说,那就不时髦了。作者没有把这个现象界的’诡论‘(paradox)讲的十分清楚“;《落日颂》:”一个诡论(paradox),照我看来,就是缩短的辩证法三个阶段“)。中书君的老师悚凝(张申府)《论自相矛盾》(《北新》第二卷第三号,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早已详论”诡论(paradox)“(参看《容安馆日札》第七百九十九则论R ussell’s Para-dox)。而《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六月号杨绛《斐尔丁在小说方面的理论和实践》:”贺拉斯又说:“人家看了笑脸,自然会笑;看见人家哭,也会陪哭。你若要我哭,你先该心上觉得悲伤。‘狄德罗(D iderot)在《关于演员的诡论》(ParadoxesurlaC omédien)里才想推翻这种理论———见’七星丛书‘(BibliothèquedelaPléiade)版《狄德罗集》第一〇四一又一〇八七页。”———必出钱先生补笔。钱先生于上海已考而论之(见Lucas,The D eclineandFall of the R om antic Ideal笔记后),即“这并非狄德罗一家之言”的蓝本。朱光潜正忙于作《为什么要放?怎样放?》呢(钱先生的问号写在LucienFabre,LeR ire et les rieurs书边的空白上),自不屑稍垂盼睐。

周扬一九六三年五月主持讨论形象思维问题会。与会者朱光潜、钱锺书、王朝闻、蔡仪、何其芳、李希凡、孟伟哉等十人。可能就在这次会上,钱先生受命编辑西方形象思维论。在一九六六年四月刊登的《关于“形象思维”的资料辑要·西欧古典理论批评家和作家部分》的《前言》里,钱先生指摘朱光潜《美学》译本的错误:“黑格尔《美学》中文译本第一卷第六页所谓‘创作和形象思维的自由性’在原文里是:”dieFreiheit der Produktionundder G estaltungen‘;译为’形象思维‘的那个字只是’形成‘、’完形‘或’构成形体‘的意思,现代西方资产阶级心理学派中很流行的’形态心理学‘或’格式心理学‘(G e s ta ltpsychologie),正是用同一个字命名。“《美学》一九七九年一月第二版”形象思维“改作”形象塑造“,听从了钱先生指示。《前言》下文又云:”德、意作者一般以P h an tasie,fantasia指高级的想象,而以E in b ild u n g s k r a ft,im m aginazione指低级的幻想(例如黑格尔《美学》朱译本三四八页)。“朱译本第二版此处加注:”想象(Phantasie),实即’形象思维‘。“《关于”形象思维“的资料辑要》”采用朱光潜译本“《美学》,并”由原译者稍加修改“。

朱译《拉奥孔》经钱先生审定。张福生《我心目中的绿原先生》引戈宝权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五日与郑效洵函:“经我和冯至、钱锺书两同志研究,《拉奥孔》一书很难译,朱先生的翻译一向比较认真负责,这部书基本上译得不错。《拉奥孔》的后记,蔡仪和钱锺书两同志都觉得浮泛冗长。至于钱锺书同志提出的几点具体意见,可附在后面,估计朱先生会接受的。”

钱先生T heParadox ofT ragedy笔记可能作于一九七七年前后,作者R aphael小钱先生五岁。T h e P aradox ofT ragedy援据朱光潜的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所谓“我见知于少数西方文艺批评家主要靠这部外文著作”,钱先生节抄了四处:p.31:“T heaffinitiesof T ragedyw ith th e su b lime a reem ph asized by Mr C h uKwa n g - Ts ie n in a ninterestingthesis T hePsy-c h o lo g y o f Tra g e d y(1933)”; p.35:“H esaysthat our fear of fate‘callsforth an ex traordinaryam ount of energy tocopew ithanextraordinarysitua-tion’,andthepleasuretakeninT ragedy is‘apleasurethatalw aysaccom paniesoverflow inglifeandintenseactivity’(p.96)。 W ell,the en-ergyis calledforthfrom thetragicherom orethanfromthe audience. It is he,afterall,not they,w ho has‘tocopew ithanextraordinarysituation’”; p.40:“C huK w a ng-T s i e n:”T ragedy……has alw ays som e-thing profane and blas-phem ousin it‘(op. cit.,p.236)“; p.45:”In theearlier narrative oftheBiblethereis plentyof m a-terial for T ragedy. C huK w ang-T sienpoints out thesim ilaritybetw eenthestoryof Jephthah’sdaughter andthat of Iphigenia.“《悲剧心理学》富于机趣,钱先生赞同未?

作为“文艺理论家”,朱光潜和钱先生有同任者:一九五七年起任《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委员;一九六一年起任《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委员;一九七九年起任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会顾问;一九八二年起任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顾问;中国文联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学科评议组成员。

两人同“以文字见役”。张金言《回忆钱锺书先生》:“一九五二年暑假后我临时调到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和平大会笔译处工作。当时许多英语专家如朱光潜、钱锺书、许国璋、萧乾、卞之琳、杨宪益、李赋宁、杨周翰等人也来此担任翻译工作,朱光潜和钱锺书分别是英译中、中译英的最后定稿人。记得一天下午,当时有些专家正在为一个定冠词是否该用而难以决定,碰巧钱先生精神奕奕走了进来,只听他说了一句‘怎么不能用’,全室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不再议论。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大家对钱先生学识的信赖。”

胡乔木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四日致函朱光潜家属:“昨在钱锺书先生处听说朱老近突患脑溢血,深为悬念。”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一九八六年三月八日下午,我去北大看望了朱师母后去了钱家。杨先生说,五十年代我们家在北大时,与朱先生家时有走动,朱先生很爱喝酒。钱先生关切地问起朱先生晚年的一些情况。我说,朱先生从一九八〇年开始历时七八年,翻译了维柯近四十万字的《新科学》。钱先生说,朱先生很勤奋,近九十的人还在翻译这样的著作,是很费精力的。告别时,他说:”朱先生的追悼会,我会去。‘钱锺书提前来到,在贵宾休息室里,他和王力教授坐在一起低声交谈。“

(来源:南方都市报2018年04月29日;作者:范旭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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